这样说来,他的确是被自己唤醒。
云琇沉默。
她出生时饱经离乱,父母兄姐葬于战火,云琇能活下来,全是因为只大她五岁的姐姐将她藏于一出废弃井窖。
那年云琇五岁。
父母样貌都已模糊,可阿姐手上的温度,云琇还记得。
离别的最后一眼,阿姐对她说,“琇琇,你要好好活下去。”
此后岁月,云琇一人淌过。
她亲缘淡薄,何况毫无交集的孤魂殷徊。
她本就无需对任何人负责。
“那我送你入黄泉轮回。”云琇盯着那个白影,淡淡道。
前朝崇文之风盛行,殷徊戴帷帽,着白衣广袖,是前朝贵族装扮。
他周围无秽气,并非病亡。
那是死于他人之手?
……
夜色渐秾,百鬼夜行之际,那道白影渐渐清晰,听到云琇的话,少年上前一步。
殷徊摇头:“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不要当人。”
云琇:“……你喜欢当鬼?”
什么癖好。
殷徊音色凄厉,鬼气冲天:“无谓人鬼,你唤醒我,我便要跟着你。”
神经。
云琇暗骂完,皱眉道:“送你入黄泉投胎,便是对你负责。”
云琇每超度一只鬼,她的功业谱便多加一分,如今亟差两分,她便可以进入酆都。
酆都鬼域,未转生的亡灵生存之地,在那里,云琇说不定可以见到阿姐。
漂泊十年,寻到亲人,是云琇唯一目的。
她不会放过遇到的每一只鬼,包括是被她吵醒的殷徊。
全都给我去轮回!给我加分!
“你不要我?”殷徊咬唇,朝她走几步,云琇这次没躲,只是冷漠地抬头看他。
白袍簌簌,有意识地往她身上卷,云琇用手打开,挑眉反问:“我为何要你?”
“是你将我唤——”
“够了。”云琇打断他:“有完没完?”
她从床角拿来敕灵伞,‘唰——’地一下撑开,然后大力将殷徊扯到伞下在她身边站好:“我送你去轮回渡口。”
她掌心活人的气息灼热,烧的殷徊手腕剧痛。
但他没甩开,帷帽里的一双眼落在云琇持伞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长,却并不白皙,骨节清透,像是下一秒就要透过脆弱皮肉刺出。
活人气息灼到殷徊眩晕,好在敕灵伞养魂,上面坠下的白色萤屑融入他冷白衣衫,抚平他疼痛。
“我、我很厉害的,你真的不要我吗?我可以保护你,我的力量很强大的,真的。”
就是得等等,他刚醒,还没恢复好。
殷徊一边焦急地说着,一边追着云琇走出墓室。
受她香烛十年,殷徊离不开云琇。
云琇没搭理他,估摸着殷徊脑子可能有些问题。
这种仅仅是因为受她香火而产生的依恋,云琇理解不了。
“你别把我送走,我真的不想做人。”
云琇依然不搭理他这话。
——
轮回渡口离殷徊的墓不远,这里有许多撑着灵船的船夫,他们会将来到此处的鬼魅送往奈何桥。
但因富人热衷养鬼魂而施巫术,渡口也有许多买卖魂灵的人假扮成船夫的模样。
轮回河的模样,千年万年,亘古不变。
河水在夜中泛起绿色荧光,灵船在浪涌上摇曳,敕灵伞到了河边便可以收起,云琇推一把殷徊,下巴朝灵船点点:“坐上去。”
没了伞,殷徊身影彻底暴露在旷离许久的人世。
云琇扫一眼河中船夫面孔,看到个眼熟的,便拉着殷徊走过去,跟那人对暗号,用以区分真正的船夫和买卖魂灵的巫师。
“几号船?”
“夜半子时,第二趟。”
“几行路?”
“三条。”
“几——”
“琇琇。”殷徊骤然出声喊她。
这称呼亲昵,云琇听的皱眉,抬头看向身后的他:“嗯?”
船舶摇曳,云琇与殷徊站在渡口,他衣袍被风吹起,如同一只夜中白蝶。
“真的不能留下我吗?”
云琇毫不犹豫:“不能。”
帷帽内,少年眼圈泛红。
殷徊一字一顿道:
“那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听到音色里的哽咽,云琇略一顿,而后嗤笑一声。
事实上,殷徊被云琇唤醒,他不能违逆云琇的要求,若要强求,极可能魂散魂消,永世不得超生。
船夫催促着,云琇声音放缓,得露一丝温和:“我会为你燃烛七日,希望你能得一个好去处。”
已经登船的人背对着她,不做声。
桅杆朝岸上一使力,船幽幽离岸,殷徊转头,只看到云琇利落走远的背影。
帷帽下,少年声音诡异喃喃:
“不要我?”
“不可以的,琇琇。”
——
云琇从渡口回到墓中,她的内心毫无波动。
她没睡,只期待着子时过去,功业谱多上一笔。
可云琇等着等着,等到……少了两笔?!
“……”
她脸色难看,不用细想,便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殷徊!
云琇撑伞出墓,疾速往渡口赶去,这次的速度比方才快上许多。
等到了河边,云琇看到安静河面,她的心直往下沉,脚下踩在什么东西上,差点绊倒。
云琇脚步一顿,低头往后退。
一条手臂在她脚下。
人的,手臂。
暗绿色的河流平静犹如死水,方才那个与云琇交谈的船夫尸体正漂浮在河中。
他是买卖魂灵的巫师……
她方才把殷徊交给了他?!
那巫师周身鬼气萦绕,不多时便被水吞噬。
四处寂静,云琇捏紧伞柄。
方才与那船夫核过暗号,可问到第三个问题时被殷徊打断,云琇便未再继续问下去。
是她大意了,这样草率地对待殷徊的魂灵,合该扣她功业。
她亲自唤醒的人,与她羁绊最深,云琇这样随意对待,是守墓人大忌。
十年才只得八条功业,云琇有些急,结果就这么马虎一次,直接少了两条功业。
三年白干。
云琇不知方才她走后这里发生了什么,可功业谱少了两笔,便足以说明殷徊现在的状况不会好。
枯草被河水泡的糜烂不堪,河边泥泞崎岖,云琇裙摆染上脏污,又走了几步,直到看见不远处河边一道白色身影,她紧蹙的眉心渐平。
“殷徊。”
她喊他。
那道身影趴在地上,薄的还没杂草高。
云琇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拍了拍他肩膀,又喊了一声:“殷徊。”
他一瑟缩,没醒。
云琇轻飘飘地将他翻了过来,而后动作一顿。
少年眼窝很深,眉骨轮廓分明,眼皮紧闭,脸白的比他衣服还甚。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他脸上有一道疤。
自左额向下,一路宛如刀凿开肌骨皮肉,蜿蜒到唇边,劈开他半张脸,虫一般虬结。
下雨了。
淋湿的发糊作一团贴在他脸上,整个身躯落魄地像随时都会消散。
云琇眯眼,两根手指捏住殷徊下巴,将那道疤看了个仔细。
少年头颅随她动作抬高。
轮回渡口的雨掺了若有若无的腥气,河中溺着三两亡灵,河水里萤绿的光影交驳闪烁,波光粼粼地投在暗边。
折腾半天的人睁眼。
他方才杀了那假扮船夫的巫师,耗费了全部力量,这会儿才恢复意识。
云琇缓缓和一双干净的眼对上。
他鼻梁很高,眼窝处绪上一汪水,流不下去,就那样停在他眼窝中。
那处的水越来越深,将他漆黑眼珠泡的润亮。
像泪。
或者就是泪。
“琇琇。”音色嘶哑破碎,他又这样唤。
几分眷念,剩下全是病态。
放在下巴处的手指温热,如一缕文火,烧干他滔心苦海,熨平百年风雪。
烫的他发抖。
他念完云琇名字,才察觉到眼前没了帷帽。
殷徊脸色冷僵,定定看着云琇。
他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
果然,她脸上带上讽笑。
她要说什么?说他模样恶心,却妄图跟着她,简直不要脸?
殷徊嗓音呻出发抖的音调。
不要,不要说……
……
云琇不明白他眼窝的水怎么越来越多,竟然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只是道:“这就是你说的,你的力量很强大?”她扫过他全身,继而淡淡道:“你说,你能保护我?”
“……”
殷徊茫然地看着她。
她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的脸……
“你猜到我会回来。”云琇还在想这件事。
云琇皱眉。
可他价值两条功德。
她伞沿终是倾斜,挡住扑向他的夜雨,见少年垂眼,张了张嘴:“……心……”
“什么?”云琇手掌撑在地上,俯首侧耳,凑近他冰冷的唇。
“我……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
殷徊低声说。
鬼鸦在她身后天穹低空盘旋,只等这少女离开,便吞噬这气息奄奄的鬼魅殷徊。
她的伞给自己撑出安平方寸之地,兜住罩下的雨。
殷徊很轻地笑,然后就那样苍白地看她。
云琇眉梢扬起,一时无言。
他那样干脆地让自己离开,不过是知道她心中惦记着功业谱的事,知道他出问题,肯定会回来寻他。
一只鬼,还是死的很早,脑子不太聪明的少年鬼。
她就这样被拿捏了?
……
半晌,云琇似是不满,嗤了声:“你能听到我心里话,我却听不到你的,不是很不公平?”
她厌恶这样的不平等。
少年眼睛亮了亮,为她话中语气缓和。
静默片刻后,冰冷手掌爬上她腕子,殷徊没恢复好,力气小,动作却勒的云琇生疼。
云琇被他拽地快要贴在地面,几乎趴伏在殷徊身上。
“你想听我的心里话么?”殷徊看她。
手腕肌肤相接之处被白雾裹住,她竟觉得这双干净剔透的鬼眼有些好看。
云琇脑中响起殷徊心底之语——
他说:
“想琇琇不要再赶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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