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小六儿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小六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沈顷很清楚,若将沈兰蘅换作是他,他应当会作何抉择。
他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他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他痛苦,让他挣扎,令他饱受折磨。
他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他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他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他心有不忍。
他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沈顷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沈顷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他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他心有犹豫,叫他心怀他想。
又叫他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他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
砰、砰、砰!
见状,智圆大师有些许不忍。他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他不应当这般。
他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他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他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沈顷神色并未松动,他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他道:“沈顷做了错事,当罚。”
智圆:“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智圆拗不过他,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沈顷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他断欲。
沈顷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智圆推门而入。
他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他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沈顷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他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智圆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沈顷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智圆开导他:“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大师,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沈兰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他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沈顷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他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他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他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他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他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他放不过自己,他绕不开这个心结。
他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他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他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他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他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他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他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他忽尔明白了——
他不是神,他是人。
他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他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他会惊惧。
他会嫉妒。
他会憎怨。
他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他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智圆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智圆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沈顷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智圆同他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沈顷与“沈兰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他听见身侧智圆的声音:
“沈顷,你可要试一试?”
他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沈顷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他随着智圆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他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沈顷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智圆朝他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沈顷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智圆大师示意着他,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他。
他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他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他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智圆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沈顷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清甜。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智圆大师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漆黑,幽长。
又狭窄逼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沈顷依稀看到一点光亮。
于是他步履愈快、愈发加快。
直到一缕幽香袭来。
甬道内并无冷风,他却嗅到一缕兰香,一缕万分熟悉的兰香。
沈顷脚下顿住。
只因他抬头,遥遥望见——道路尽头,正站着一名男人。
对方同样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稍有些宽大的衣袂微摆着,正是无风自扬。
对方立在那里,身后似有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顷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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