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拉着板车跑,车上星星哇哇叫。
顾兰时伸手，将星星往下掉的围脖子又扯上去，围住口鼻,迎着腊月的寒风，捂好了不至于吸进凉气。
星星带着长耳兔皮小帽，耳朵和额前都被遮住，只剩一双大眼睛露在外面,即便嘴巴被蒙住，还是在喊叫。
他一身都穿得厚，圆滚滚肉墩墩，如今两岁三个多月了。
有时候在村里，许多老人都抱不动星星,顾安顾满几个大了,看见胖乎乎的弟弟心喜，也凑上来想抱抱,可力气没有那么大，哼哧哼哧费半天老劲,刚抱起一下，又抱不了多久，赶紧将星星放在地上。
年关将近,镇上大集热闹非凡,最近没下雪，地面干好走路，许多人都赶着去上年集，或逛或采买年货。
比起府城,宁水镇这一段路显得短多了。
陈三儿一家子依旧在镇外做看车马的小营生,几年过去,已和许多乡下村子的人熟悉。
裴厌照旧将驴车停放在扩出来的场地上，五文钱的事。
星星站在顾兰时腿边，抬高的小手揪住阿姆衣摆，乖乖等爹爹过来，听见小贩吆喝声后，目光立即被吸引过去。
顾兰时背着空竹筐，低头瞅一眼儿子，见星星即便好奇，也没有撒开手乱跑，他笑了下。
“走吧。”裴厌过来，一把抱起儿子。
大集人太多，两岁的孩子还没大人腿高，自己走容易被撞到碰到，万一一个没看住，给人流挤散了，实在是操心，还是一路抱着最好。
“糖葫芦——”
一串串像是被冰晶裹住的山楂红果子异常吸引小孩儿，星星也不例外，眼巴巴盯着。
卖糖葫芦的不再是扛着垛走来走去，而是支了个摊子，糖葫芦垛有好几个，桌上也插了摆了许多。
靠近卖糖葫芦的摊子后，星星就着急了：“要、要！”
上次裴厌给他买了一串带回家，他吃过，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带孩子出来就是玩和吃，顾兰时痛快地掏荷包：“那你自己挑，看上哪一串就指指。”
星星一点都不犯难，高高兴兴指着顶上一串说：“这个这个。”
顾兰时和裴厌还没来得及夸儿子，一下子就挑好了，星星又指着中间一串又大又红的果子，奶呼呼的小嗓门挺高：“还要这个！”
小贩刚给旁边小孩拿完糖葫芦，一抬眼，看见个胖团子，咧嘴直笑。
顾兰时见中间和顶上的糖葫芦都差不多，就让小贩拿了中间那个，他将铜板数好，放在小贩的钱碗里。
裴厌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说：“只能要一个。”
星星迫不及待自己拿着，张嘴就舔舔最顶上的大红果，糖衣甜津津，他乐得直笑，至于一串还是两串，已经抛在了脑后。
顾兰时和裴厌又往前走，这次没有给他俩买，等会儿星星肯定吃不完，而且只啃外头的糖衣，山楂剩下来，不是裴厌吃就是他吃。
宁水镇离得近，走一段路，碰见好几个村里人，还有顾兰时表哥表姐，看见了不免停下来闲聊几句，因年集吵闹，根本不是话家常的地方，又都忙，说两句便各自分开。
裴厌抱着星星换了一边胳膊，见炸肉丸的摊子在前头，笑着往那边走。
来都来了，这家肉丸炸的好，顾兰时没有阻拦，他正好也想吃了。
星星眼花缭乱，到处都是吃的、玩的，他高兴极了，要不是被抱着，都能手舞足蹈。
炸好的肉丸子捞出来，裴厌接过碗，和顾兰时在桌前坐下，顺手将星星也放在长凳上。
“吹吹，急什么。”顾兰时按住儿子往前伸的小手，用细竹签子扎起一个肉丸轻轻吹。
吃过肉丸子，不止星星开心，顾兰时和裴厌也心满意足。
街上人来人往，全都是边走边看，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累了看哪里有地方，顺势就坐下歇歇。
小孩子只要逛只要玩，最不怕累，尤其七八岁上头的，腿脚比大人还快。
裴厌始终抱着星星，没让孩子乱跑乱走，顾兰时在看布匹和针线，星星瞅见一旁的面人，嚷着要买。
“等阿姆买好了，一起过去。”裴厌安抚儿子，即便面人摊离得不远，也没有撇下顾兰时先过去。
只要出门，他鲜少会离开顾兰时身侧。
世道看似太平，可谁知道，人群中都混着什么，难以预料。
星星还算听话，没有嚷嚷，乖乖啃剩下的糖葫芦。
等顾兰时买好东西，裴厌这才和他一起往面人摊子走，一个黑瘦汉子从旁边经过，是王毛儿。
裴厌抱着星星挑面人，神色和对陌生人无异，原本就没交集。
王毛儿背了个大竹筐，来买年货，眉心有几道痕迹难以舒展，在看见卖绢花的老妇后，他看了许久，最后无声长叹一声，还是上前买了两朵，小一点的便宜，几文钱掏得起。
因家里清苦些，手里没几个钱，王毛儿没有在镇上停留太久，买完东西就往回走。
土墙依旧低矮，屋里，裴春艳睡在炕上，她里侧睡了个小小的娃娃，是个女孩儿。
十天前生下来的，一出世就没人喜欢，除了裴春艳自己。
王家老爹老娘心心念念想要个大孙子，一看是个女娃娃，当时就扭脸走了，再没进来看过。
王毛儿也是一脸愁容，家里本就穷，有了男丁才好续香火。
而孩子生下来第三天，傍晚裴春艳在炕上睡着，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她顿觉不妙，细一听，竟是王家爹娘让王毛儿溺死孩子。
王毛儿好像没说话，王老娘王老爹又改了口，说抱走送人也成。
全身的血都似凝住，裴春艳手凉脚冰，连心口都是冷的，甚至打了个寒颤。
无论在小河村还是王家沟，这样的事其实并不少见，她从小就有耳闻，可当真落在自己头上，如同坠入冰窟。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毛儿推门进来，她猛地起身，将孩子抱在怀里，另一手从针线篮子里夺过剪刀。
孩子原本在睡觉，突然受了惊吓，哭声大又凄惨，听得人只觉瘆得慌。
王毛儿见她全身都在抖，脸色苍白，眼神又惧却又凶，像是要和他拼命。
裴春艳连话都说不出，眼里有泪光，死死抱着孩子。
王毛儿垂在身侧的手抓了抓裤管，随后上前一步。
“别过来！”裴春艳手里的剪子往前挥。
“你做什么！”王老爹王老娘听见里头动静不对，连忙进来，看见她这幅模样，便发了怒，上前要将剪刀夺下。
裴春艳想也不想，剪刀对准了自己脖子，她手在抖，尖刃已经抵在脖子上。
其他三人登时不敢乱动，王毛儿慌得语无伦次，不住劝她，让放下剪子，但见裴春艳又惊又怕，却死活抱着孩子不肯撒手，他后知后觉，再三保证不会送走孩子，也不会溺死孩子，又将老爹老娘撵出屋子，过了好半天，裴春艳才将剪子挪开。
孩子哭个不停，裴春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起眼泪。
她回过神，见只有王毛儿一个人在屋里，恨极之下，哐当一声，将手里的剪子丢在地上，死死瞪着王毛儿：“孩子死了、不见了，我也不活，叫你们鸡飞蛋打。”
她冷笑，又说：“你家有几个钱你自己知道，往后再想娶亲，门儿都没有！”
说完，她擦一把眼泪，抱着受惊的孩子拍哄，连王毛儿看都不看一眼。
王毛儿站在屋里许久，心口沉甸甸的，半天没说话，最后重重叹一声，说：“你放心。”
溺死孩子这件事他根本下不去手，也没想过，送走，裴春艳又要拼命，罢了罢了，女孩儿就女孩儿，养着就是了。
这事让王家爹娘分外不快，因此直到今天，都没搭理过裴春艳。
一进家门，王毛儿卸了竹筐，里头东西自有他爹娘收拾，自己挠了挠头，洗个手，还是推门进了屋子。
裴春艳觉浅，立即睁开眼睛，见是他，眼神中的警惕才消减几分。
正好孩子醒了，哭了两声，裴春艳坐起来，靠着墙奶孩子，见女儿乖乖的，她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王毛儿识趣地没有说话，靠近了两步，站在炕边看几眼孩子。
小小一团，心中越发不忍，幸好没有听他爹娘的，哪里能下得去手，再想想这是自己女儿，便从心底生出几分欢喜。
等孩子吃了奶，被裴春艳抱着，一双黑眼睛却看向他，王毛儿登时有点手足无措。
末了，他傻愣愣笑一下，发觉女儿转头不看他了，心里莫名失落。
“春艳。”王毛儿试探着开口，从怀里拿出两朵新绢花，递过去：“新买的，过年时戴。”
裴春艳看过来，很是不解，她以为王毛儿不高兴自己生了个女儿，为什么还要再给她买这个。
王毛儿见她不接，便将绢花放进炕边的针线篮子里，又看一眼孩子，说：“那件事，就过去了，以后再不提，再怎么，我能做这个主，你放心。”
说完，王毛儿坐在炕沿，似乎没有出去的意思。他摸摸茶壶，发现茶水凉了，这才提了壶出去。
等再进来，又坐在炕沿，没说话，只倒水喝，还给裴春艳倒了一碗，但她没喝，只坐在那里哄孩子。
等孩子睡着，裴春艳将女儿放在炕上，自己也躺下去，闭着眼睛。
外头冷，也没什么活，屋里暖和些，王毛儿就这么坐着。
良久，裴春艳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头顶房梁，说：“开春在屋后栽几棵桑树，买十来只母鸡仔，我自己养。”
“等鸡下蛋，桑树成活，后年你问别人买些蚕子，捂出来我好养蚕。”
她思索一下又说：“过了正月，你到镇上布坊都打听打听，接些织布的零活，带回来给我。”
乡下姑娘，也就养鸡鸭织布的本事学得最好，让她想别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王毛儿见她愿意搭理自己，喜不自胜，一听这话，是要干活贴补家用的意思，哪能不乐意。
裴春艳又道：“钱你要可以，但我手里得留一半，要不是为了孩子以后吃好穿好点，我也不干这些，你要答应，能做这个主，这些活我都能干了。”
零活散活赚不了太多，但对他们家来说，已是一笔吃用钱，王毛儿明白她的顾虑，想一下后答应道：“好，就按你说的，娘那边自有我压着，不会让她打主意。”
他爹娘老了，虽固执，但已经管不到他手里的钱。
“嗯。”裴春艳依旧盯着房梁，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麻木。
王毛儿觉得有几分异样，他说不上来，可只要春艳愿意继续过日子就行，甚至还想法子赚钱，远比从前那样闷不做声来得要好。
眼瞅着快过年了，这几天家里谁都不痛快，总算过去了，他心里挺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胎梦了啦，是白天赚了大钱，兰时太开心，所以夜有所梦hhh至于酒，有小可爱猜对啦，就是兰时送给了谷子和二青的那一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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