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武侠仙侠 >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 第 150 章 清浊

第 143 章 巧舌

作品: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作者:梦里呓语 分类:武侠仙侠 字数:168万 更新时间:2024-05-11 20:04

阪泉之战后,少昊部落失去了能被他们作为敢死队驱使的野兽,不得不暂退一步,回到他们在地底下挖出的住所。

两军交战之时,还是有固定堡垒的一方更占优势,因为只要足够心狠手辣,引水过来,那么阵地在地下的一方,就会被像灌汤罐头一样活活淹死在里面。

可架不住少昊部落的这些男人们,在炎黄部落里生活的两百年中,什么实事都没做,耕地、织布、房子、文字……这些集文明之大成者的产物,是丁点儿也没有学到。

所以在开战后建造阵地之时,他们也拿不出跟对面的炎黄部落一样的堡垒和栅栏,只能因地制宜,在地上挖了一排地穴,然后钻了进去,等对面打过来的时候,这边就缩头不出,把“绝对防御”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还别说,这种乌龟壳式的防御竟真起到了一定成效:

只要他们不冒头,率军作战的灵湫受炎黄二帝当年在炎水、黄河之畔立约时签下的盟书限制,就不能对“依然认为自己是炎黄部落子民”的家伙举起屠刀。

这一手无赖招数气得灵湫火冒三丈,每天都要去少昊阵地的附近骂战至少两个时辰。

灵湫完美地继承了她的母亲炎帝的体质,强壮又活泼,喊起话来天生就中气十足,声音响亮,甚至都不用扯着嗓子喊,方圆十里内就都能清楚地听到她洪亮清脆的声音:

“没骨气的懦夫!但凡你把你举兵反叛时候的血气维持上几年,我们没准还会高看你一眼!!”

这一手好骂,骂得龟缩在地下的男人们脸红脖子粗却半句话都不敢应答,骂得少昊部落的地穴上方簌簌往下落土,要是正当此时有人正好从洞里钻出来,哪怕是眼神最好的神射手,恐怕都很难分清楚出来的到底是人还是土拨鼠:

“现在倒好,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躲,就连河里只会躲进壳里的王八都比你勇敢一万倍——王八好歹都没对着生养它们的族群造反哩!”

在“文字”刚诞生数百年的太古时期,这话骂得到底有多难听,后世已经发展出完整语言交流体系、几千种方言和花样百出骂人方法的人们,恐怕是感受不到了。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最直观的反应是,在灵湫开始去少昊阵前挑衅搦战的第二天,周围河流湖泊里所有包括且不仅限于乌龟和鳖的有壳的生物,都纷纷收拾包袱搬家了,动作快得连六条腿的从从狗都追不上。①

乌龟和鳖:谢邀,搬走了,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少昊待过的地方又不安全又脏乱差,还是留给你们打仗吧,我们过个几百年再搬回来。

任谁的阵地外面,有个隔三岔五就要来气沉丹田声传百里的大喇叭单方面开启骂战,谁的心理健康都没法保证。

这种钝刀子磨肉的精神折磨属实一言难尽。就好像你前一天晚上刚刚过劳工作完,准备迎接新一天的996的时候,第二天早上四点,天都没亮,你的左邻右舍就像是约好了一样,同时开始用最大分贝的电锯“嗡嗡嗡”地钻墙,用大锤子“哐哐哐”地敲钉子。

遭过这种罪的,才知道灵湫每天都要来不定时打卡骂战的行为有多可怕。

没多久,少昊族群里的人就开始飞速瘦下去了,一个个脸色枯黄,双目无光,就好像遭受过什么非人的折磨似的。

不过要让灵湫来说的话,他们衰弱下去的原因属实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都是这些男人们自己找的:

“活该。当年少昊这些人还在部落里生活的时候,想让他们干点最轻松的活都要三请四请,才能让他们略微挪动一下那些尊贵的屁股;等他们被赶出去后,这也不会,那也没有,可不就慢慢显出原型来了么?”

灵湫这番话有相当一部分是大实话,毕竟自从夸娥为炎黄部落带回火种之后,大家就开始吃熟食、喝热水,患病率和发病率大大下降,整个部落都慢慢变得更加健康起来了。

少昊率领的男人们还生活在部落中的时候,就算大家再怎么看他们不爽,也会本着同族之间互帮互助的原则,分给他们一些物资;但他们被驱赶出炎黄部落的时候,因着事发突然,黄帝本人的态度又十分坚决,因此他们什么东西都没能带走,只能净身出户,自然也就没有火种。

没有盖房子的技术,他们就只能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没有火种的帮助,他们成日里就只能喝冷水、吃生肉,一事无成之人脱离部落自己生活的各种后遗症,终于在这一刻全面爆发了出来。

时间一久,不少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开始双双垮掉,跟他们以前能够自己信心满满地完成“部落里没有我们这样的男人就会毁灭”的逻辑闭环一样,形成了一种全新的闭环:

想要强壮起来,那就到地面上去找食物和火种——但是地面上有人——那你就去打败她们——可是想要打败她们,需要强健的身体和趁手的武器——那你就去地面上找啊!

正在少昊部落陷入一片凄风苦雨的惨淡氛围的时候,炎黄部落里的氛围倒是一片喜气洋洋,因为她们两位昏迷不醒的主君里,已经有一位醒过来了!

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变回了普通人的大小,伏在她的床边迷迷糊糊打盹的共工;第二眼看见的,才是她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上面什么文件都没有的桌子。

她这边刚一动,哪怕在睡梦中也警惕性拉满的共工立刻便抬起了头,满怀欣喜地睁大眼睛看向她,颤声道:

“女娲在上……谢天谢地,主君你可算是醒了!”

她一边说,一边飞速从一旁的桌上端来汤药,捧到了姜的面前,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姜的面色,试探着问道:

“主君感觉如何?现在伤口还疼吗?”

这番话要是换做别的伤员、别的场合,那纯属就是一句废话。

就算神灵有一定的自愈能力,伤口愈合的过程也会消耗她们的精神气儿,没见到不少从前线刚抬下来的战士们,都还病恹恹地待在自己家里,吃肉喝药,卧床休养么?

可这番话放在炎帝身上,就真的很有必要问上一问了,因为从炎帝依然活力充沛、神采飞扬的面上来看,别说看不出来丁点她重伤过的痕迹,怕是现在再让她回到战场上去率兵冲锋都没问题。

姜从共工的手里接过盛满草药汤的碗,一仰头,两三口就把一整碗褐色的药汁喝了个精光,随即用手背一抹嘴,爽朗道:“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她一边说一边下床,拎起刚被清洗完不久、还带着潮湿水气的盔甲,就开始往身上套,对共工道:

“我昏迷了多久?部落里的事物都被处理完了么?幸好还有你和仓颉在,要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了,怎不见仓颉,是休息去了吗?”

共工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而在她发愣的这段时间里,炎帝已经穿上了盔甲,正在四处寻找她的长矛与弓箭:

“前线战事如何,兽潮可平定下来了么?我这就回到前线去,今晚不用准备我的饭了。”

她的盔甲上不仅有未干的水汽,还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肋骨那里更是有一道大口子,明显是被野兽的利爪和尖牙给撕扯出来的。

哪怕部落里针线活最好的人,已经尽力用兽筋和棉线缝补过了,在皮甲上留下了一道细密的针脚,也依然能够从这道甚至都能洞穿盔甲的痕迹里,窥见那一击有多骇人,可见这道伤口在愈合之前有多深,定然是血流成河的惨状。

然而现在,炎帝本人已经活像没事一样,能行动自如了。

共工生怕她在逞强,悲恸之下又不愿多提及仓颉已死的事实,便开口换了个话题,避开了姜的询问:

“主君回来的时候明明还在重伤不醒,眼下刚醒来不久,就要再度回到战场上去,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还是多休息休息,看看情况如何,再做决断?”

“不必。”姜摆摆手,拒绝了共工的提议,“我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心里有数,只要我的神职能够履行到位,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到我。”

她顿了顿,又转向共工,一双纯黑的眸子里有着沉沉的夜色与死寂,低声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所以,仓颉是?”

共工抿紧双唇,点了点头。

她不敢多说话,因为她生怕自己一说话,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就会掉下来;然而一切事实与噩耗,就都在共工的不言不语之中,被说完了。

姜一醒来,便得知了这个噩耗,在如此令人心神俱震的坏消息的冲击下,饶是最可靠、最强健的炎帝,都不由得踉跄了一步,要扶着桌子才能站得稳。

她怔怔将目光投向干干净净的桌椅的方向,喃喃道:“共工,你看。”

“她走的时候……都把身后事处理得这么干净,她是多好的人啊,怎么就也不在了呢?”

共工闻言,终于还是没忍住,泪如雨下地哭了出来,一头扑在了炎帝怀中,断断续续道:

“主君……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啊!”

当年共工刚被炎帝招揽到麾下的时候,还是一名新生的神灵,因为在太短的时间内干了太多的工作,所以她整个人都显得懒懒散散的,好像对什么事儿都不是很上心。

在来到炎黄部落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也还是这个样子。虽然这种状态不会影响她的认真工作,但那种“都行都好都可以,随便任意没问题”的氛围感染力实在太强了,连带着不少人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放慢脚步,优哉游哉地看一看路边的风景。

经常有人开玩笑说,什么时候能见到共工有个正经的利落模样,那简直就跟天枢山塌了没什么区别——因为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可现在,在夸娥、嫘祖、听訞和仓颉依次离去之后,倒是昔日里最懒散的共工本人,承担起了为炎黄二帝分忧的最后的重担,成为了部落里硕果仅存的为数不多的顶梁柱。

共工开始学着处理政事,可她的神职不在这方面,便学着嫘祖和黄帝当年做的那样,开始慢慢把工作往下分配给更擅长文书工作的人;她倒是想和以前一样,继续去治水,但是炎水和黄河已经被治理得不能再好了,已经没什么她能做的事情了,共工就按照以往炎帝和听訞的安排,让人去水库边上打渔和捕猎,又派了精锐战士在部落周围巡逻,以预防少昊部落的偷袭。

天枢山尚未倒塌,可共工本人已经完全改换了模样。

哪怕部落里千头万绪的诸多事务里,没有一样她切实帮得上忙的事物,可她依然能够学着姐妹们当年还活着的时候的安排,把工作一样样分配到适合做这些事的人手中。

可是她能想明白谁适合去打猎捕鱼,能想明白谁适合去耕种收获,能想明白谁适合去前线配合灵湫等人作战,可终究有一件事,她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不明白:

听訞分明是死在少昊部落的人手中的,可为什么我们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杀了他们?

然而共工的神职,天生就与“智慧”无关,更偏重于“亲自出力做实事”的“治理”;等到她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后,炎黄部落和少昊部落之间的战火已经点燃多年,黄帝文书官仓颉身死证道,归于天地,部落中的两位主君也都在昏迷不醒,她不管跟谁讨论,都无法得到答案。

于是共工只能按下满腔的痛苦,继续耐心地一边处理事物,一边等姜和姬醒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共工原本的身形足足有数丈长,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甚至可以一瞬间暴长到有大半个夸娥那么高。

可自从部落的各项事务都压在了她身上,需要经由她手安排下去之后,为了让大家传递文件的时候更加方便,她不得不有意控制缩小了自己的身形,才能让大家进屋送文件的时候,不用绕开好几丈才能走到她身边。

共工就这样克制了太久太久,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我不能突然变大,弄坏主君的房间,糟蹋周围的田地和粮食”,以至于眼下,哪怕共工伏在姜怀中恸哭不止,几乎要把清澈的眼泪都哭成血泪的当下,她的身影也还是对神灵来说正常,可对她来说已经缩小了一整圈的七尺模样:

“……盟书……盟书还在呢!这不可能!”

她哭得声噎气短,连带着这番话都说得结结巴巴,要不是炎帝和她相处多年,两人之间已经培养出了一定的默契,姜还真不一定能听得懂她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听訞其实应该还活着,对不对?”

炎帝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垂下眼,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共工的红发。

这一瞬间,哪怕姜什么都没说,但从她过分沉默的反应里,已经格外明显地展现了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听訞的确已经死了。

共工和听訞都是同一批被炎帝招揽到麾下的大将,两人关系向来很好,所以共工是所有人里最不愿接受听訞死讯的。

哪怕后来,听訞被扔回部落的那只断手,被灵湫带着众人一同编织青草,为她配上了草编的完整的身躯,又郑重放入香柏木的棺材里,葬入土中;哪怕后来,仓颉接过听訞的竹笛,继承了她的神职,奏响一支沉寂多年的旧曲后融归天地,共工也难以直接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因为共工没有亲眼看见这两人离开的画面,所以,就好像接下来,她还能嘴硬不承认,就能当做她们没有死,只是外出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将来肯定还会再回来一样。

可炎帝的沉默,终于逼得共工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她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青黑色蛇尾,在极度痛苦之下蜷缩成了一团,却还在极度的痛苦中,依稀记得面前的人是炎帝,不是什么没知觉的山石草木,可能会被她伤到,便在蛇尾发力的前一刻,推开了她的主君,下一秒,共工便难以自已地将一座石桌都绞了个粉碎。

灰白的粉末陡然爆裂开来,铺了满地,很快就把共工的蛇尾给染上了一片斑驳;然而她的蛇尾再怎么狼藉,也比不上她已经涕泪横流的脸来得狼狈,一种入骨的、能够震撼灵魂的悲伤,渗透在她面上的每一滴泪水与每一道沟壑里:

“不应该啊……这不可能,怎会如此?”

红发蛇尾的女子拉着炎帝的盔甲边缘,就好像这柔韧却冷硬的触感,能带给她什么心理安慰似的,将她这些年来的思考、侥幸和白日梦一股脑倾泻而出:

“我们都无法杀死自认依然是黄帝部落子民的少昊——恕我直言,他们这样完全就是在耍赖皮——可为什么他们能不受盟书的约束,反过来杀死听訞?”

“这不公平,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就这样,原本只有“治水”相关神职的神灵,终于在走在她前方的姐妹们依次倒下之后,在悲痛中过分快速地成长了起来,后人永远在践行前人的道路。

哪怕共工没有正式接过任何一人的神职,没有耗尽心血倒下,但是她此刻展现出来的智慧,已经与多年前满心满眼只想着“治水”的神灵截然不同了。

她的内心更加沉着,她的目光更加高远。因为共工终于认识到了,在这个世界上,除去鸟语花香、山川流水、善良与赤诚之外,还有更可怕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是能杀死她喜欢的和平与懒散的。

于是为了守护她身边的这些美好的事物,她开始不惮用最险恶的想法去猜测一切:

“主君,你如果这次要回到战场上去的话,千万、千万要弄明白这一点。”

“他今日能想办法绕开盟书的限制杀死听訞,明日他就能以同样的办法毁灭我们。阪泉先锋战的战胜不是终结,而是开始,因为在这次战争中,他的残暴与心机只得崭露头角,真正能让他成长起来并且施展心中阴谋的战役,还在后面呢!”

姜在悲痛中开战的时候,的确没想到这一点;后来随着战争的推进,她在发现少昊等人的军队,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后,“玄鸟似乎没有被他们带走”的侥幸感,就在她的内心占据了主要位置。

被共工这么一提醒,她才发现,竟然有这么个巨大的疏漏摆在面前,不由得正色,握紧了共工的手窥探道:

“多亏有你的提醒,我之前被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脑,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等我回到前线的时候,一定和灵湫多多探听这方面的消息,请你放心。”

然而与此同时,同样的话语,也正在一片漆黑、阴冷潮湿的地下洞穴里发生着。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一道清脆的女孩的声音:

“我是不是很快就要孵化出来了,马上就能见到姜姐姐和姬姐姐了?”

如果顺着她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乍一看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因为这里半点能用来照明的东西也没有,少昊的部落里没有“火种”这种东西。

但如果能在湿润得都能凝结出水珠来的两侧石壁上,点起几十根火把,那么在明亮的火光照耀下,就能看清楚那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颗巨大的,通体漆黑的鸟蛋,被用麻绳捆了起来,吊在洞穴上方的钟乳石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完全隔绝了内部生灵的对外感知,使得她在破壳之前,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从蛋壳外面传来的声音、气息和震动了。

正因如此,时不时就会有人蒙着口鼻,一点声音和气息都不发出地进到洞穴里来,拽着麻绳前后晃动,营造出一种“还在颠簸赶路”的错觉。

所以接下来,玄鸟会如此发问,也就不奇怪了:

“我们已经走了一百年的路了吧?听说听訞姐姐来的时候,也是走了这么远,那岂不是说,我们很快就能抵达她们的部落了?”

玄鸟的这一连串问话很正常,完全就是个赶路赶烦了,想要找人说说话的小孩;可问题是,她根本就没在赶路,她已经被少昊部落把持在手中九十多年了,她现在所知的关于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是由谎言和错觉编织而成的,所以她的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因为一旦回答得和谎言对不上号,就会露馅。

正在摇晃麻绳的男人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黑暗中的某人,意思很明显:

你快管管这个好奇心爆棚的祖宗,要是被她发现了真相,那还了得,你的全盘谋算只怕都要落空了!

果然在接收到这个男人投来的求助目光后,一道柔和的女人的声音,从嶙峋的怪石暗影中传出,说着与万里之外的炎帝一模一样的话语:

“当然,你放心。”

这道声音柔则柔矣,却半点灵魂和生机都没有,更像是某种对黄帝和嫘祖等人的拙劣模仿;但如果再仔细一点听,就能从这种不自然的僵硬中,听出某种更可怕的意味来:

因为这个音色,分明就是听訞的声音!

可玄鸟与这道僵硬的“听訞姐姐”的声音相处太久,已经听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了。

一开始玄鸟还会关心地问问“听訞姐姐”,得到“偶感风寒,嗓音变化”的答案;可后来,“听訞姐姐”的声音总是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变化,给她的答案也变了又变,有的时候说是吃了太多的肉类导致嗓子发炎,有的时候说是赶了太多的路导致过分疲倦,有的时候又说是吃了毒蘑菇觉得喉咙发紧……时间一久,在主要的音色没有大变化,只有各种各样的细节在变的情况下,那道曾经叩开过昆仑山门,带着满腔热血与赤诚,说要“迎玄鸟下昆仑,襄助她的姐妹们”的声音,终于在玄鸟的记忆里彻底模糊消散了。

因为归根到底,玄鸟最熟悉的,不是“听訞姐姐”,而是在昆仑山上与她朝夕相处多年的西王母和高禖神,还有千年前下山后就一去不复返的姜和姬两位姐姐。

所以在听訞前往昆仑山的时候,西王母一得知听訞是炎帝的部将,又听她说过炎黄部落那边的状况后,便十分爽快地把玄鸟交到了听訞手中,又对她们细细叮嘱道:

“我是从混沌时代过来的人,我很清楚混沌的气息里有怎样狂乱暴戾的成分。既然你们的身上没有这些问题,那么很明显,这些事情就会相应地出现在感应地之浊气而生的生灵身上。”

不管中原大地上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在天枢山拔地而起之后,这座上宽下窄的奇异的大山上依然和平如初,地之浊气无法越过天枢抵达昆仑,于是昆仑山上便始终没有雄性生物。

但这并不意味着,西王母对听訞描绘的乱象不重视,相反,正因为她昔年近距离接触过“混沌”,所以更明白狂暴与无序的可怖:

“你身上有‘善’的成分,所以你‘生而知之’的,只有那些美好的、和平的事情,因为我们知道的东西,是不能超出自身的认知的。对天地万物的感受是这样,对人性的感受也如此。”

数百年过去,昆仑之主、西王母的面容没有半点衰朽和苍老的痕迹,依然精神满满、生机盎然。

只不过在手握“西方统治者”的大权多年后,便是她无心于此,西王母的身上,也慢慢萌生出了一种高贵威严的气息,昔年只能仰望女娲与高禖的小妹妹,也终于来到了和她们一样的高度上了。

当这样一位头戴高羽、身佩美玉的君主,从她的金座上微微往前探出身子,和你交谈的时候,哪怕她再怎么恳切温柔,她那威严到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伏地跪拜的气场也不会减弱半分,这便是真正有大德的明君:

“听訞,好孩子,我之前虽然从未见过你,但你既然是姜、姬的部将,我向来将她们当女儿与姊妹教导、照顾的,我便同样信任你。你千万小心,下山的时候不要回头,不要跟任何人说话,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免得被闻讯赶来的男人们诓骗了。”

听訞得了这番叮嘱后,自然认真答应:“请西王母放心,我一定能带玄鸟回家!”

果然也像听訞所承诺的那样,除去下山的时候,她因为听见了一头带着幼崽挂在悬崖边缘、马上就要掉下去的野兽的哀哀鸣叫,而离开了一小会,去把她从悬崖上救下来之后,从此半步都没有离开过玄鸟的身边,就这样把玄鸟一路护送到了中原地区。

虽说在途中,“听訞姐姐”会时不时向玄鸟祈求一些神力帮助,让玄鸟把军队的职能分给自己一部分,曾一度让玄鸟心生警惕;但是在“她”给出了看似十分合理的解释之后,玄鸟只不过是个还没从蛋里孵化出来的神灵,也就被稀里糊涂地说服了:

“你看,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办法从蛋里孵出来呢?因为你身上的神职太多啦。我们都长大了,还是一人一职,可只有你明明这么小,却有这么多的力量,天道怕你一生出来,就会被过分的力量撑得爆体而亡,才延长了你在蛋里孵化成长的世间——高禖神也是这样跟你说的,对吧?”

所以说,玄鸟认不出面前的“听訞姐姐”已经是另一个人,实在太正常了,因为高禖神在昆仑山上的时候,的确就是这样跟她说的。

——可是玄鸟完全还是个没能从蛋里孵化出来的小孩,心智不全,身负大能,便宛如稚子怀金过市,根本无从分辨出狡诈残暴之人的话语的真假。

——况且在这种情况下,怕是连绝大部分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天生对自己不了解的“恶”没有深层感知的情况下,都没有办法想到最可怕的这一层:

听訞上了昆仑山后,只说自己要迎接玄鸟下山,根本就没能见到高禖神,又从何而知“高禖神是这样对玄鸟说的”这些事情呢?

就好像有人让被他驭使的鸟儿潜伏在周围,利用偷听到的消息来赢得玄鸟的信任一样。

于是玄鸟立刻在蛋壳里急急道:“可是我已经在里面待了一千多年了,难道还不够吗?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赶紧孵化出来,我想赶紧见到姜和姬姐姐,我好想她们哦。”

“哎,办法自然是有的。”那个柔和得有些过分虚假了的女声笑道:

“你把你‘军队’的力量慢慢分一些给我,不就行了?这样等你孵化出来,我再把你的力量还给你嘛,就当是暂时代替你保管,你看如何?”

玄鸟想了想,觉得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便拍拍翅膀开心道:“好,那就这么办,我相信你!”

从此之后,玄鸟每天的活动安排就这样定了下来:

赶路的时候,她便一声不吭地蜷缩在蛋里,默默忍受着黑暗与孤独的侵袭;等安定下来之后,她就从身上分出一些军队的神职给外面的“听訞姐姐”代为保管,因为“听訞姐姐”说过,“突然接过另一个人的神职是会死掉的,我只是带你保管而已,又不是想抢你的东西,你就一点点给我吧,这样等将来还给你的时候也方便”。

这一套以退为进的说辞把玄鸟骗得迷迷糊糊的,对“听訞姐姐”的信赖和认可又加深了一层:

她真是个胸怀坦荡的好人啊,这么为我着想!

可是分出军队神职的时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实在太不对劲,太难受了,哪怕玄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能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虚弱下去。

可她每次感到虚弱的时候,用力戳一戳蛋壳,就又能发现,自己的确是在往“提前破壳而出”的状态发展,便不再疑虑,转而和“听訞姐姐”聊天说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减缓不适:

“太奇怪了,听訞姐姐,你明明说大家都是住在地上的,怎么这里感觉这么黑暗潮湿?”

那个柔和的女声依然耐心道:“因为我们一开始没能迎接到你,就被那些坏人打得不得不躲在地下了呀。”

此言一出,玄鸟立刻在蛋里愤怒地跳了起来,拍打着翅膀高声道:

“岂有此理,他们怎么敢的!听訞姐姐,你不必再顾忌我的状况,赶紧把‘军队’的神职分出来,把他们打回极北荒原上去,让这些坏东西再也不敢出来作乱!”

只看玄鸟现在的活跃程度,真的很难想象,她后来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变成在三十三重天上闭关数千年,外界的政权都要变天了,她还不出关半步的天界真正的自闭症患者九天玄女。

可那道柔和的声音却还是拒绝了她的馈赠,温声安抚道:“不必急在一时,玄鸟,再等一段时间,一切就都结束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讲哦。”

玄鸟想了想,觉得还真有不少不太对劲的地方,便一迭声抱怨道:

“外面的灵气是不是不如昆仑山上的足?我总觉得醒醒睡睡的,好难受哦。听訞姐姐,我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年幼的玄鸟说话的口音里还带着一点西方的余韵,很明显,这是高禖神和西王母率领的族群的特征;但是细细听来,她的声音又清越宛如百鸟啁啾,仿佛有无数只鸟儿的神魂与精魄,在她话语的尾声中高声应和:

“对了对了,高禖姐姐还让我给姜和姬两位姐姐带话,说她们回不去也没关系,等过几年,她的情况彻底稳定下来之后,就下山来找大家,俗话说得好,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嘛!”

“你是炎帝从东方招揽来的部将,那你是不是也从来没见过高禖姐姐?她又温柔又能干,还很聪明,说话的声音格外好听。哎,可惜她现在还在后山休息,没能见到你。不过没关系,到时候等她来了,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玄鸟就这样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久,才发现对面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便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小声试探道:

“……听訞姐姐?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话太多了,吵到你了?哎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我在蛋壳里待了这么久,怪闷的,只有你能跟我说话了。”

她又等了好一会,才听到比之前更模糊、更僵硬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道:

“今日……战事有变……我不能陪着你了……改日再来。”

玄鸟听了这番解释后,只能收拢翅膀,乖乖地蜷缩在蛋壳里,在从心头泛往全身的凉意袭击之下,陷入黑暗,沉沉睡去。

在玄鸟完全失去意识,陷入沉眠后,刚刚和她说话的那人也走出了洞穴,借着森林的掩护来到了地面上。

那人果然是少昊。只不过和以往的装扮不同,此刻的他的脸颊竟然奇迹地瘦了下去,虽说身躯还是一样的肥硕庞大,但是他的脸,尤其是嘴巴的部位,已经能入目了。好像这个部位在运动了太多次后,终于消耗掉了多余的脂肪,露出了正常的轮廓。

然而他一张口,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一截细长的、完全腐烂了的鸟类舌头,形状狰狞,臭气熏天。

这截鸟类的舌头,已经完全取代了他本体的器官,很难想象断舌重续的时候,该有多痛苦;可也正是托了这截舌头的福,使得少昊开口说话的时候,发出来的,竟然是与听訞相差无几的声音:

“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虽说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些因为舌头的腐烂与过度使用,而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但是已经和听訞本人的声音相差无几了,也难怪玄鸟认不出来。

玄鸟认不出来,是因为她一直被困在蛋壳里,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但少昊的手下认得他的模样,自然不会弄错。

立刻便有个手里拿着捕鸟网的男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把袋口都攥得有些潮湿了的袋子递过去:

“主君,这是今天新抓来的鸟儿。”

这个暗色的布口袋在两人手间传递的时候,里面的生灵还在一边发出尖利的惨叫,一边试图挣脱开袋子的束缚逃跑,或许连没有灵智的它们都知道,被这些人抓住后的下场会如何。

少昊打开鸟网,往里面粗粗看了一眼,在确定今天也捕捉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后,面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一扬手,将这个口袋丢到了战战兢兢从洞穴里走出,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怀中,依然用那种僵硬的声音吩咐道:

“还是老样子,把鹦鹉和八哥的舌头全都拔下来后,就把剩下的鸟儿都拿去吃掉;拔了舌头的鸟不忙着杀,先养起来,如果它们能活下来,长出新的舌头,就可以继续拔继续用,免得以后经常抓不到要用的鸟。”

那个原本负责摇晃麻绳的男人立刻接过布口袋,拍马屁道:“主君英明,我这就去取来新的鹦鹉巧舌为主君换上。”

手持捕鸟网的男人也殷勤道:“还是主君聪明。有了这一条巧舌,我们骗谁都能成功,什么事做不到?就连炎帝的部将,最后不也是要死在我们手中么,可见她们根本就没什么本事,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攻破炎黄部落指日可待,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她们圈禁起来,给我们不停生孩子了。”

少昊听闻此言,那张油光满面的肥硕的脸上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那当然。多亏我当年跟在黄帝身边的时候,听说过昆仑山上的事情,才成功中途杀死听訞,骗走玄鸟……否则的话,这一场仗根本没法打。”

就这样,在少昊的利用和压迫之下,少昊部落里的“驯养”,也开始成型。

然而和听訞的“教化”不同,他的驯养,完全是基于屠杀和利用的基础上的。

听訞会先试图教化所有的野兽,在确定有的家伙的确没有办法开启灵智之后,她才会把这些野兽带回部落驯养起来吃肉;要是有的野兽被开启了灵智,那么她就会努力和这些野兽们分析炎黄部落的地理位置的优越,有部落庇护的安心,如果能说服它们的话,听訞把它们带回部落中去,也不会选择吃肉——说真的野兽们都能思考能说话了那和吃同类有什么区别——转而从它们的身上取一些毛发和犄角,用来做衣服和武器。

可少昊哪里管得了这些呢?

他自从某日在极北荒原上,因为实在太饿,萌发出“用野兽的声音诓骗同类拿来当食物”的想法,拔下鹦鹉的舌头嫁接在自己的嘴里之后,原本就能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的本事,更是来了个大飞跃:

从此,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各种生灵的声音。

无数生灵被他诓骗,成为了少昊部落的口粮;听訞被哀哀求救的声音诓骗,离开了玄鸟的身边,最终被分尸而死;眼下,被诓骗的玄鸟,也在移交她的“战争”的神职了。

正如西王母所说的那样,真正善良的人,对极致的“恶”,是无法生而知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改了先锋战发生的地点,不是在涿鹿,是在阪泉,纯属是我记错了“教熊罴貔貅(这里有一个晋江显示不出来的字)虎”的具体战役名字,已改。接下来的这场终极叛乱篡位战才是在涿鹿打的。

感谢在2024-04-1323:56:33~2024-04-1423:5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茜钰100瓶;泠牙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