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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7 章 逐日

作品: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作者:梦里呓语 分类:武侠仙侠 字数:168万 更新时间:2024-05-11 20:04

高禖神的神职是“繁衍”。

自她诞生起,世间万物就开始有序降生,好比玄鸟诞生的时候,就是被装在一个巨大的蛋里投放过来的;自她开始怀孕之后,这种情况就变得愈发有条理,把“孕育”的概念,从玄鸟和自己的身上,扩散到整片大地的生灵身上了。

大司命和少司命也不例外,只不过孕育她们的是天地,所以她们降生的时候,才会有风云变色的异动,这就是她们“破壳而出”的征兆。

随着辅助抚养幼童的少司命的到来,炎黄部落可算是彻底热闹了起来。之前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孕妇数量,一下子就变多了,姜、姬二人在巡视领土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不少挺着大肚子的人上山下河,拼命做事,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一被问起来“为什么这么努力”,回答十有八/九都是一样的:

“因为要有孩子了,总得给她提前准备些能吃能用的好东西呀。”

姜见此情形,觉得十分欣慰:“太好了,按照这个势头下去的话,我们的族群在数年内,就会多出几百名新生儿。”

“按照这个子子孙孙无穷尽的势头,再过几年,我们的族群就会壮大到让周围的生灵都无法忽视的地步,吸引四方来投,届时,再从中挑选脚程快的、能高飞的生灵,把我们的消息传回昆仑,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和她的乐观不同,姬的态度则更为冷静一些,她敏锐地指出了“怀孕”这件事中的隐患:

“可是高禖姐姐足足怀孕了九百年,都没能把她的孩子生下来。她身为神灵,都受了这么多苦,那我们的人民呢?她们也会这样吗?”

“虽说高禖姐姐曾经说过,可以吸取天地灵气补充自身,再用自身的力量去哺育孩童,但在无法确定正常的怀胎时长之前,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我便一日无法心安。”

姜一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便虚心请教道:“那依你之见,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姬想了想,不确定道:“……总之,先为她们储存好足够的食物和衣服吧?”

“如果她们也像高禖姐姐一样,无法立刻把子嗣生下来的话,等到了她们衰弱下去的后期,就会失去劳动力,无法获得按劳分配的物资;可她们是我们的姐妹,又是你我二人的子民,还肩负着繁衍的重任,自然不能叫她们无所依靠、无所供养。”

姜立刻便挽起了袖子,信心十足道:“好,就这么办,我这就去帮忙,为她们储存更多的物资以防万一!”

姜的行动力向来很强,说做就做,话音刚落,就一溜烟跑没影了;姬向来对她的这个作风没办法,只能摇摇头,继续往前巡视。

她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为首的听訞正在努力把手上的草药磨成糊糊,往中间的那个小孩子嘴里灌,旁边还有不少人帮忙扶着人、拿着碗、端着水,忧心忡忡的氛围把周围的风都感染得无法流动了。

只可惜她们的努力收效甚微。哪怕已经服了药,这孩子的面上也依然有着一种格外不祥的青白色,两手握紧,交叠按在腹部,大滴大滴的汗珠挂在额头上,出气多进气少,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这可把姬给吓了一大跳。

她自从远离了灵气充沛的昆仑,被迫在天枢山脚定居后,身体状况就从来没好过,自然常年都穿着从昆仑山上带下来的金缕玉衣。

根据鹌鹑们所说,这件衣服的功效,都快及得上不死树的效果了,所以自打在这里住下后,金缕玉衣就没从姬的身上脱下来过。

这不,金缕玉衣眼下就派上了用场。姬赶紧解下外衣,覆盖在病恹恹的女孩身上,没一会儿,她的面色就好转了起来,只不过还是看起来怪虚弱的,说起话来的中气都不如姬的足:

“有劳主君垂问……麻烦主君了……”

姬闻言愈发心疼,少不得细细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听訞伸手,覆盖在女孩的肚子上,感受了一会后,回禀道:“应该是吃坏什么东西了。这种情况其实近年来,在大家的身上都有所体现,只不过这孩子还小,身躯脆弱,所以症状就会更严重。”

姬思考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的。为什么之前我们在昆仑山上的时候,就没出现过这种问题呢?”

听訞答道:“因为昆仑山上物资丰富,有吃了就不必担心生病的果子和动物,所以平日里不讲究也没什么;但天枢山上没有类似功效的食物,便少不得平日里多注意一下了。”

正在二人沉吟思考之时,突然有一道隆隆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原来是夸娥发现这里人群聚集,走来查看时,发出的脚步的声音。

眼下已是深夜,月姑的银车正从天上缓缓划过,即将经由天枢落入大言。便是最勤劳的生灵,也该安寝了;然而聚集在这里的人的面上,却全都是疲惫与欣慰交织的神色,毕竟亲手救回同伴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是什么都比不上的。①

身高万丈的夸娥低头看了看她们的神情,便觉心头豪气顿生,在澎湃的热血与天道感召催促下,说出了一句她永远也不会后悔的话语:

“我知道怎么办,我可以去找日母。”

听訞诧异道:“等等,日母不是掌管太阳东升西落的么,何时能够调制药物、掌管命理了?”

夸娥解释道:“不,我不是要让日母来掌管药物,而是要借助她的火焰焚烧病痛。”

她的身量高大,说话的声音也震耳欲聋;哪怕已经有意放柔了声音,可落在周围众人的耳里,依然能响彻云霄,不少鸟兽听了,便纷纷仓皇逃窜,以躲避这不知从何而起的雷声。

也幸好炎黄部落的人们对夸娥很是熟悉,又受过她的不少恩惠,知道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便没有因此惊慌,依然手拉手、肩靠肩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支撑以抵御因夸娥开口言语而起的狂风,认真听她说话:

“以前我还没来这里的时候,每日都在追赶太阳。有的时候觉得疲劳,跑起来就会慢一些;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差不多追得上的,哪怕最后还是隔了一段距离,也能发现,太阳上是真的干净。”

“日母的车轮有二十丈宽,滚动起来的时候,会发出炽热的烈焰和耀眼的光芒。我在离她最近的一次时曾亲眼见过,哪怕已经驶过了整片大陆,她的车驾和衣袍依然整洁如初,半点脏污也没有;便是有浮尘飘上去,也会一瞬间被太阳的光焰烧成灰烬。”

她说着说着,便有一种充满希望和朝气的神色,从那张橄榄色的面庞上流露出来了,让人只要看一眼她的神情,便有种“这件事情肯定能办成”的安心感:

“我可以去跟她要一些火种,这样,哪怕没有治病的草药,我们也可以用火焰把疾病都烧干净!”

不得不说这个主意真的很不错,就连刚刚还在呻/吟喊痛的孩子,面色都好看了不少,眼睛里立时就有了希望的光火:

“夸娥姐姐好聪明!”

众人闻言,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便争先恐后问道:

“那需要我们为你准备什么呢?”

“追赶太阳肯定很累,给你准备一些肉脯带在身上好不好?”

“我前些天刚用果子酿了酒,这就取来给你,喝了这酒,你就有力气了,一定能追上日母的。”

“我去拿更轻快的衣服来!”

她们说做就做的行动力,和姜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不,前脚刚说完,后脚就已经有动作快、住得近的人,把赶路要用的物资给夸娥带过来了,什么装在竹筒和葫芦里的清水,包裹在芭蕉叶里的肉脯……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应有尽有的小山。

在这一片欢腾的、看似顺利乐观的气氛中,姬紧蹙的双眉却始终未曾展开,忧虑道:

“可是日母每天都要驾车巡视整片大陆,千百年来,从未为任何人驻足停留;你也说过,你之前最多只是‘接近’她,从未‘追上’过。”

在活力充沛的一干人中,在无数张生机盎然的健康的面容下,面色苍白的姬被她们衬托得愈发虚弱;然而她一开口,蕴藏在她沉静话语中的大智慧,便能够让百兽沉默,让百鸟低头:

“太阳的烈焰何等骇人,盛夏之时,哪怕隔着天与地之间的万丈距离,我们中也常常有人中暑……就算你真的能追上她,你要怎样开口向她讨要火种,又要怎样将这份厚礼带回部落?”

姬凝视着面前山岳一样巍峨的巨人,只觉某种隐隐的、不祥的预感,如暴风雨之前的乌云一般悄然侵袭上了她的心头,只得试图讨要一个许诺:

“夸娥姐姐,你须得答应我,哪怕你无法带回火种,也绝不可毁灭自身。”

“那可不行!”夸娥毫不犹豫地摆摆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就算追不上,我也要去,不仅是为了部落,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这一站,方圆十丈内的大地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震动起来,一根巨大的、粗壮的藤条从天枢山上垂下,正好落在她的面前:

“因为太阳就在那里,因为生病的人就在那里。”

“我已知晓我的‘道’,那么,岂有不往之理?”

她将堆在脚边的那些物资轻轻往外推了推,对眼含渴望看向她的人们解释道:“日母的车驾行进飞快,我本来就有些追不上;更别说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不能休息,不能慢下脚步,就更没有吃饭喝水的时间了。”

“还给你们吧,你们以后会用得上的。”

她说完这番话后,又望向姬的方向。

只见姬既无法阻拦她的动作,心急如焚;又因为失却了金缕玉衣,说不出半句话来,急惧交加之下,一开口,便是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只能断断续续道:

“夸娥姐姐……”

夸娥蹲下身,像当年和她在黄河之畔见面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只不过这次,出现在姬面前的,不再是姬渴望的嫘祖这样的人才,而是空无一物的粗糙掌心:

“好啦,别生气了,阿姬。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一定能回来见你。”

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将手搭在了夸娥的小拇指上,用力地按了按,叹道:“夸娥姐姐,你要说话算话。”

夸娥豪爽一笑:“那当然!”

——这便是天地间最早的“立约”的动作。自此之后,所有想要定下私人约定的人,都会用小拇指拉钩的方式来许下诺言。

——哪怕他们的诺言没过几日就会被抛之脑后,哪怕他们很少有人能真正说话算话,哪怕几乎已经没有人把这个“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顺口溜当真,然而在千万年之前,在太古与洪荒的时代里,有两位神灵据此许下生与死的诺言。

此时,东方已经出现了微末的光芒,熹微的晨光闪烁之下,日母的车轮从大言山上探出一角,即将跃入高空,开始新一天的旅程。

夸娥见天色不早,便匆匆整理了一下盘踞在她胸前和双耳的蟒蛇,又顺手把天枢山上垂下来的那根藤条握在手里,拧了好几圈,当成手杖,随即大步生风地向东方走去,将无数包含期望、希冀和担忧的眼神,都抛在了身后。

她一开始位于部落领地范围内的时候,尚且不敢跑得太快,生怕她的动作会带来地震,将无数姐妹辛勤劳作的成果都化作乌有;幸好她身量长,步伐大,没多久就走出了炎水和黄河的范围,来到了空无一物的荒野上。

正巧这时,日母的车轮也彻底跃出了大言山,开始经由天枢,转向四方。灿金的光辉从正在协助人民研究草药的姜身上掠过,又照射过哪怕身披金缕玉衣也满面忧愁与病容的姜,最后落在毫不犹豫大步行进的夸娥身上。

由三足乌牵引的金轮马车从东方飞速驶出,浩瀚的红光喷薄涌现,用炽烈的光辉向天下不容置疑地宣告,白日替换黑夜,新的一天到来。

夸娥一见到这景象,便毫不犹豫拔足追了上去,同时高喊道:

“日母——你且停一停,停一停罢!”

“给我们一点火种,让人间的幼童不再被疾病困扰,让我们的部落能够延续下去!”

然而正如姬所担心的那样,掌管太阳的神灵并未因为一人的呼喊而停下脚步,依然在坚定向前驶去,就好像夸娥高声的、诚恳的呼唤,完全没有传入她耳中似的。

即便如此,夸娥也不曾气馁,只是握紧了藤杖,大踏步向前去追赶太阳。

她以往追赶太阳的时候,只是隐隐有一种“我要让女娲的眼睛看见我”的概念,但是这概念过分空洞,因此她行动起来,便有种“落不到实处”的虚无感。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夸娥在炎黄部落里生活了多年后,和这里的人建立起了很深的联系。她说话的时候宛如平地起惊雷,胆小一些的动物都能被吓得当场假死,可是这里的人们却在最初的惊骇过后,就慢慢适应了这一点,如果不看她们之间的身形差异,还真好得活像一家人,这不,在得知了她要去追逐太阳的时候,人们自发送来的行李和干粮就是证据。

自开天辟地以来,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巨人终于有了家。

为了这些家人,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于是她的脚步便愈发有力,她飞速奔跑的身形几乎要化作虚影,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与速度从广袤的大地上一闪而过,她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离太阳的距离,也前所未有地近了,甚至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金车车轮的地步,似乎胜利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这微弱的优势只存在了一瞬,终不能长久。

夸娥只是接近了日母的金车一瞬,就被那上面传来的骇人的热力给烤焦了长发,烧枯了双手。饱含神力的长发和血肉飞速衰败下去之后,她的速度就被大大削弱了,数息之后,便被日母的金车落下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不仅如此,被她当成装饰佩戴在身上的巨蟒也痛苦地扭曲了起来,纷纷摔落在地。幸好夸娥反应及时,足下蓄力,从这些家伙的身上一跃而过,才让它们得以避免“上一秒被太阳的光焰烤了个半熟,下一秒就要被踩成肉酱”的悲惨结局。

她这一跃,之前被拉开的距离又开始缩小;然而在神力减弱之后,夸娥不管怎么努力,也都没有办法回到之前的速度上去了,只能这样遥遥追在太阳身后,疾驰过四海八荒。

时间一点点推移,太阳的光辉愈发盛大了,很快便从“清晨”来到了“中午”。伴随着太阳热度的增加,光芒的愈发炫目,夸娥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渴从五脏六腑中升起,伴随着剧烈的头晕目眩感,从头到脚地将她给完全侵蚀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异常变数。

从前,夸娥只是觉得“我要这样做”而已,没有“我一定要做到”的执着心气,也就没能凭着满腔热血,如此接近过日母的金车。

所以往日里,别说中午了,哪怕是到了晚上,她都能优哉游哉地从西边返回东边,偶尔不想追逐太阳了,还能去昆仑山打个来回,探亲访友。

可眼下,她失却了神力,从前的余裕便不复存在。

从这一刻起,早上还能中气十足高喊的夸娥,就再也喊不出半点声音来,全靠着满腔的执念在追逐:

再快一些……要再快一些!我一定能拿到火种!

似乎是重复的话语带给了她能麻痹自己的力量,没多久,夸娥便惊喜地发现,缠绕在她身上的虚弱感正在逐渐消失,一种全新的力量从心中迸发出来,一路澎湃到四肢百骸,她的双手双脚,从来没这么有力气过:

太好了,这一定是我能够成功的预兆吧?!

怀抱着这样的喜悦,夸娥的步伐又开始加快,跟在日母的金车后穷追不舍。

隐隐的肌肉撕裂感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传来,她却恍然未觉;“喀喀”的骨骼断裂声从她的双腿中传来,她却无暇顾及。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涌出,若是让这些汗水落到地面,当场就能砸出一个百丈深的咸水湖来,然而这些湖泊却终究没能成型,因为这些汗水,在流出来的下一秒,就已经被正午太阳那几乎能杀人的热度蒸发了。

她身上的兽皮与草裙开始化作灰烬飘落,她的皮肤开始急速失水收紧开裂,她的双眼在直视了太久的光芒后开始混沌,她焦枯的那只手上,从乌黑的炭里,绽裂出鲜红的血肉与苍白的骨。

然而这一系列的异常,都被夸娥忽视过去了,因着她身上新生的、澎湃的力量已经压倒了一切。

在这股力量的催逼之下,万仞高的巨人与日母金车的足迹同时跨越过整片大陆,光芒灿烂夺目,脚步声震耳欲聋,万千生灵齐齐昂首注视过这一幕异况,却又都要在夸娥散发出来的威势中俯身低头,大江河流齐齐高喊为夸娥助威,旷野高山在这前所未有的奋力追逐中颤抖:

向前,向前!你要继续向前!

如果再给夸娥更多的时间,如果日母的路程能更长一些,那么,在这股莫名涌现的力量相助之下,夸娥没准真的能二度追上太阳。

只可惜她的神力,在最开始的时候已经被削弱了一截;只可惜日母的路程并没有那么长,璀璨夺目的金车开始缓缓收敛光芒;只可惜……

无论用多么遗憾、多么惋惜的语气来修饰这些原因,到头来,这字字句句,都只能指向一个残酷的、遗憾的现实,“只差一步”。

夸娥之前已经追逐了太阳不知多少次,对日母的行动轨迹自然也了然于心。一见到太阳的光芒开始变弱,她在飞速奔驰之下,分心看了一眼周围,就从周围熟悉的草木山石中判断出了这是哪里:

这是汤谷,太阳即将落下的地方。

一旦进入汤谷,日母便要开始洗浴,金车上的烈焰也会开始收拢,预示着“黑夜开始取代白天”;哪怕现在夸娥能赶上去,也不可能从熄灭的金车上取到火种。

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夸娥顿时感觉那种莫名的力量,一下子就从她的身体里消散殆尽了。

她颓然跪倒在地,之前被她一直忽视的那些异常感,终于以十倍百倍的势头凶猛反扑了回来,然而无论是从手上传来的开裂感,还是从每一块肌肉上传来的撕扯感,都不如从她的双腿传来的疼痛更剧烈、更钻心。

夸娥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形状扭曲的双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哦,我为什么跑不动了?因为我的双腿已经完全断掉了。

原来我之前能那么快地奔跑起来,不是什么新生的力量在帮助我,而是在我的意志催逼之下,燃尽精血的回光返照啊。

她遥遥望向太阳西沉的方向,只觉心头大恸:

不该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帮她们做事,锻炼力气,眼下又身负重任,备受激励,应该是状态最好的时候……为什么到头来,却还是只差一步?

如果我未曾接近过成功,那么我就不会如此绝望;如果我没有身负重任,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后悔得想要杀了自己……为什么到头来,却还是只差一步?

一生未曾落泪的巨人,终于在夕阳西沉的黯淡光芒中嚎咷痛哭。

她的哭声悲切嘶哑,绝望如离群的孤狼。

——然而最微末的希望,正是要从绝望中而生。

正在夸娥以头抢地,悲愤不能自已的时候,一根焦黑的枯枝在她的头顶轻轻晃了晃,随即跌落下来,精准地用上面沾着的一枚小火星,点燃了夸娥手中的藤杖。

在感受到手中腾起的热度之后,夸娥悲喜交加地抬头,遥遥望向日落的方向。

此时的夸娥,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在追逐太阳的过程中,因为要始终关注日母的走向,她的双眼只能一直注视烈日,难免双目受伤;更罔论她靠着燃烧精血的方法透支了自己所有的力量,眼下身躯衰弱,残败不堪;在离开了中午太阳的热力辐射之后,她之前一直在蒸发的汗水,也能流下来了,一旦落入眼里,就会让她模糊的视力愈发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可即便如此,在天道的感召下,衰朽残败的巨人,也依然看清了她一直追逐的事物:

那不仅是日母,不仅是金车,更是一只硕大的、满溢辉光的金色巨目。

这只眼睛里承载的,是天生的悲悯、平和与温柔。在这样的注视下,就连死亡都算不得什么了——只不过是回到母亲的怀抱里而已,天下哪里有生灵,会恐惧自己的诞生之所呢?

就这样,原本还在情绪剧烈波动的夸娥,在一眼过后,只觉心中安定,再无忧虑惊惧,无一不美、不善、不好,一切都是圆满的:

女娲看见了我,我追上了太阳。

于是她粗粗休整一番,喘息着挣扎起身,在日母投来的最后一点余晖的帮助下,开始艰难地跋涉,试图回到部落中去。

夸娥回程的脚步,就没有来的时候那么迅疾如电了。不仅因为她的双腿已经完全折断,每走一步都要忍受贯穿全身的剧痛,更是因为她身上的血肉已经被完全烤得焦糊,每走一步,从她身上掉落下来的焦黑的血肉,便原地生根发芽,在她身后盛开出一片红艳艳的桃林。

从天枢山脚到日落汤谷,只要一日;然而从汤谷返程,却要十天。

在这十天里,姜和姬日日都会到夸娥离开的地方翘首以望,想要在她回来的第一时间迎接到她;二人还准备了大量的食物和水,只要夸娥一回来,就能让她好好休整一番;听訞还带着有法力的家伙们,比量着夸娥的身形准备了大量的药物,足够她用上好久好久。

然而,所有人都忽视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些东西,是给“还有救”的人用的,不是给“耗尽精血濒临死亡”的人用的。

可是谁能想到呢?哪怕是最擅长谋略的黄帝本人,也无法未卜先知地计算到所有的事情。

就这样,在她们的殷切注视和等待下,一个浑身焦黑,手握长燃不熄藤杖的巨人,慢慢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只不过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没多久,就停在了炎水和黄河的边上,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姜一看,便心知不妙,立刻扛起妹妹向前迎去,同时高喊:“夸娥姐姐,我们有金缕玉衣!”

可此时的夸娥,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自从她昏花的双眼里出现了两条清澈的大河后,夸娥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分就都在高声叫嚣:

喝水,喝水,饮空这河!你再不喝水,会活生生渴死的!

可就在夸娥俯下身的那一秒,她看清了河边的景象:

几只野鸭子在打窝产卵,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摆尾,水面上,一朵新生的莲花正展露花苞,未干的宿雨与朝露,在停驻在莲花上的蝴蝶摇动之下,缓缓滚入荷叶中央,汇聚成一汪晶莹剔透的水泊。

在更遥远的上游,有人在浣衣,有人在捕鱼,有人在挑水,有人在嬉戏;顺着河流的方向一路向下望去,有数名小儿在捡起圆润的鹅卵石作玩具,在她们的身后,是共工正在向大人传授河坝的道理。

正在此时,姜和姬也赶了过来,姬飞速解开金缕玉衣的带子,在这一刻,她的手指都是冰凉的、颤抖的,和浑身上下都满溢着不正常热度的夸娥形成了鲜明对比:

“夸娥姐姐……你穿上这个!你穿上这个后,再多喝水,多吃药,就一定能好起来……”

姜也开始示意周围的人赶紧离开,对着夸娥大喊道:

“夸娥姐姐,这里有两条大河,你快喝水,喝水呀!我已经把所有人都喊走了,不会伤到任何人的,你快喝水!”

她们的这番话没能说完。

因为夸娥的油尽灯枯之相,已经再也骗不过任何人了。

可即便在这濒死之际,夸娥的双耳,也奇迹般地好用了那么一瞬间,得以听清了“喝水”二字。

于是她慢慢摇了摇头,然而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从她身上落下无数身体发肤化成的灰尘,带着灼烫的温度,沉默而轻柔地覆盖在土地和水上,就像是灰色的、滚烫的雪:

“……不行,我不能喝。”

“炎水、黄河,是要留给你们的。我喝了,就会枯竭。”

姜和姬对视一眼,心中立刻便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姬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

“可是你和我拉过钩的……我们都说好了呀……”

她说着说着,终于完全崩溃了,伏在姜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啊,是了,是了。她只和我许诺过,一定会回来,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不会出事。

怎么可以这样钻空子呢?怎么可以这样杀死我的心呢?

太古的神灵,原来是真的不会骗人的呀。可是有的时候,这血淋淋的真相,竟比一千句谎言还要锋锐!

向来跳脱活泼的姜,在这一刻,终于姗姗来迟地有了首生子的风范,强忍内心的悲痛问道:

“夸娥姐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许是天道眷顾炎黄二帝,要让她们最后的言语传到夸娥耳中;也许是夸娥回光返照,耳聪目明。总之,浑身焦黑如炭的巨人听清了这句话,她的遗言也得以传入姜和姬的耳中:

“我要去北方,饮大泽。”

姬哽咽道:“那你……会回来的吧?我们拉钩,夸娥姐姐说话算话,一定回来,好不好?”

夸娥却不再说话,只摆摆手,将燃烧着的藤杖轻轻放在姜和姬的面前,便一步一踉跄地走开了,走远了。

她巨山一样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烫手的热度从藤杖上不熄的火中源源不断传来,灼灼桃花一瞬间盛开得漫山遍野,竟不知是火焰更夺目,还是这花朵更耀眼。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夸娥。

【二帝之世,卧则民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②

【逾百年,姜、姬二皇于炎、黄之涘缔盟。共工治水,听訞御兽,夸娥采墨,嫘祖纺丝,仓颉造字,二帝盟曰:“世世代代,永结同好”,大司命、少司命遂应天而生,一理命数,一抚幼童。百官各任其能,竭其力,尽其责,野无遗贤,寰瀛大康,民物熙洽,长乐无忧。】③

【是时,人民少而禽兽众,不胜禽兽虫蛇,又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稚童尤弱,亡者甚众,夸娥与日逐走,入日取火,以作大烹,世遂有饔,从此幼者少夭,老者不病。渴欲得饮,及炎水、黄河,见民生熙熙,不敢扰,欲北往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④

【非人类生物九年义务教育·新课标教材·历史必修一】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山海经·大荒东经》

②神农之世,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糜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庄子·杂篇·盗跖》

③朝野无事,寰瀛大康。

——晋·崔棁《晋朝飨乐章·三举酒》

民物熙洽,熏为太和,而陛下性分中自有真乐矣。

——明·海瑞《治安疏》

熙熙泰和,长乐无忧。

——元·刘基《气出唱》

④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韩非子》

饔(yong,一声):熟食。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夸父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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