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点、再来一点……偏了偏了,再回来，好好好！就这么挂着！”
罗建林挥手指挥着前面几个小孩挂牌匾。
两个巴掌大的牌匾，看着小小一个但对于大队来说可是大大的荣耀。
这可是一年才颁发一次的优秀大队的牌匾！
他担任大队长算起来已经有接近十六年的时间了,前十几年都是眼巴巴看着其他大队上台领奖，他们大队别说拿奖，不算垫底都算不错了。
所以罗建林是想着盼着能在自己任期内拿一次。
做梦都想着。
不过最初的时候,他自己也知道想拿这个奖的几率太小太小。
小到几乎没可能。
可谁能想到。
如今办公屋的墙面上已经挂上了四个类似的牌匾。
今年可是红山大队连续四年拿到‘最优秀大队’奖,甚至明年、后年以至于大后年他们都有机会。
罗建林何时敢想过有这般光景？
看着挂好的牌匾,脸上是笑开了花，连着欣赏了好一会，还说着：“你们说说还要不要在上面挂上一些红布，这样显得更加喜庆？”
虎娃子歪了歪头,“那么大的一块红布一挂,岂不是会把这么小的牌匾给完全遮住了？”
罗建林一想也是。
只能作罢。
不过还是蛮遗憾的吧唧下嘴。
丑牛从椅子上跳下来，他说着：“不挂红布也好，以后年年拿奖,要是挂上红布就没地方挂牌匾了。”
罗建林一听这话，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多了。
这要是能挂满一整面墙，那对于他来说，是多大的荣誉啊！
想想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对着几个帮忙的孩子道：“行行，今天麻烦你们几个了,来来，我这里有些红薯干，你们拿去吃。”
“谢谢大队长！”
“大队长家的红薯干最好吃了。”
“我爸爸特别爱吃，大队长我能多拿一点点吗？”
“拿吧。”罗建林笑眯了眼，他本来就不是小气的人,更别说面前这三个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而且一个个都特别的懂事，放学休息的时候是没少来帮他的忙。
就跟现在一样，稍微喊了一声，就来帮着挂牌匾了。
他道：“等会别往小河那边跑，那里正在捞鱼，人挤来挤去别被撞到河里了。”
“大队长您放心吧，我和丑牛他们约好了，等下就去我家做功课。”虎娃子想塞一条红薯干进嘴，结果手才刚刚抬起来就被旁边的人给抢了过去，哼哼叮嘱：“等会题目没全做对，你一条红薯干都别想吃。”
“……”虎娃子瞬间垮下脸。
一旁的小姑娘闷笑几声，“他要是做不对，咱们和涛叔叔分着吃，他肯定特别喜欢。”
“不行不行。”虎娃子连连保证着，“我肯定能做对！”
三个从很小就一直玩在一块的小伙伴们相伴离开。
罗建林看着他们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由笑出了声，闹归闹，但一个个都挺爱学习的，都知道约着一起做功课了。
要说起来，比起大队拿奖牌，另外一件事反而让他更为高兴。
这几年来大队的生活条件是越来越好。
尤其是他和其他人商量出一个计划，将窑洞盈利的一小部分拿出来，专门用于孩子们教育问题上。
当然，这钱自然不是白给。
不然没孩子的那些社员肯定不乐意，更别说有的家里孩子多、有的家里孩子少，真要白给那绝对会闹出大麻烦。
他们商量出的计划，是用这笔钱先给孩子们垫上学费和书本费。
等窑洞那边分了红，再从这里面扣除。
也不会一下子全扣完，弄个三五年还完就行，这样也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对于大队也没什么影响。
这个计划一出来，不管是有孩子还是没孩子的人家，没一个有意见。
毕竟现在没孩子又不代表以后没孩子，而且经过知青屋那边的一群知识分子们，现在谁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本以为还得他们几个老家伙动员动员，后面这个政策一出，大队几乎所有孩子都能如愿上学。
当然，其中也有几户特殊的孩子。
比如虎娃子，也比如招弟。
虎娃子的父亲根本不懂上学的意思，但听到这是好事，他二话不说就让虎娃子跟着去，不让去还会闹，但虎娃子身上带病，再供着他上学只会更艰难，哪怕延时间偿还，对于这父子来说都特别费力。
再有就是招弟。
招弟的生父养母根本不乐意搭理她，更别说她现在已经过继出去，那里会在意她读不读书。
算上虎娃子和招弟，这样家里特殊的孩子一共有四个人。
本来他和其他两个老伙计还打算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来安排这四个孩子读书的事。
结果还没讨论出一个章程，知青屋那边就给解决了。
所有在窑洞干活的知青外加容知青，他们成立了一个助学资金，专门支援大队因为特殊缘故没法上学的孩子们。
这真的是大好事一件。
从这群知青来到他们大队，他虽说没特意为难他们，也没任由其他人去欺负这群小年轻，但说实话，到底是外来的人，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肯定是没将他们当做自己人。
可这几年的相处，再加上大队如今改变这么大，不说百分百但百分之九十都是因为这群心有理想抱负的年轻人们。
将心比心，除了那些眼红心黑的人，都将这群年轻人当做自己人。
绝对没有排外的想法，更不会故意去针对。
真有人无端端找他们麻烦，就算他这个大队长来不及出手，保准有一堆婆子大妈抢着争着为他们撑腰。
想着想着，突然朱婆子匆匆跑了过来，“大队长，丑牛呢？不是说他在你这里吗？”
“他去虎娃子家了。”罗建林见她着急的模样，皱起了眉头，“怎么，难不成又发生了什么事？”
大队这些年发生的好事不少。
但也确实有一些糟心事。
一看到有人着急的模样，他这心里就有些慌神。
“容祥回来了！”
罗建林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还有些愣神。
不过没两秒就想起这人是谁，他眉头皱得更紧，带着悲痛道：“是他战友将他送回来了？那得赶紧去准备准备，好让他入土为安。”
说到这个容祥。
谁又不觉得可惜？
年纪轻轻，本该大有作为，为容婆子和丑牛撑起一片天。
只可惜啊，英年早逝，到最后甚至连尸首都没接回来，连下葬都是塞了几件他的旧衣物。
现在能被送回来，也算是了了容婆子一件心事。
“呸呸呸！”朱婆子连着呸了好几下，“你可别胡说，什么入土为安，人家活得好好的，这会已经到家了呢。”
“什么？！”罗建林瞪大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人还活着？”
容祥怎么可能还活着？
罗建林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收到部队的电报，可是他亲自带着容婆子去领得死亡报告，一路手续都是他办下来，人是在一次任务中牺牲，因为特殊的缘故，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结果现在突然告诉他，容祥还活着。
他怎么可能不感觉到意外。
别说罗建林不敢置信，知道这个消息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当看到容知青身边跟着的男人时，第一个反应是很面熟，哪怕右边脸毁了容，但左边脸完好无损，倒是能看清面貌。
一开始是真的没往容祥身上想。
毕竟谁会想到一个死了的人会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只不过当时觉得这人和容知青有些相似，想着会不会是她的兄弟之类的。
最后还是一个老婆子不是太确定的开口，说见到他就跟见到容祥似的，不愧是表兄弟。
结果哪里会想到，这人还真承认他是容祥。
这一下，红山大队是彻底炸开了锅。
“容祥已经回家了，我得去找找丑牛，他肯定不知道他爸爸回来了。”朱婆子顾不上多说，迈腿就往傻涛家的方向跑。
此时，丑牛正坐在虎娃子家的门槛上乐呵着。
他没参与前面正在打闹的两父子，但看得特别高兴，还时不时为其中一人喝彩，“涛叔叔加油，他兜里还有红薯干呢！都给抢过来。”
“不行不行，爸爸这已经是最后一根……哈哈哈哈，痒痒痒。”
被戳到痒处，虎娃子笑得快直不起腰身了，“爸爸，给我吃一口，我就、哈哈哈哈我就吃一口嘛。”
傻涛也是笑得不行。
明明是一个成年人带着小孩。
可两人闹在一块就跟都是孩子似的，闹得特别开心。
丑牛看着看着，眼中就带着一丝羡慕。
哪怕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但是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爸爸带着他玩乐的场景。
虽然有点快记不住爸爸的模样。
但他仍旧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开心。
就跟现在的虎娃子一样，笑得特别快乐。
只可惜……这辈子都没法再体验那样的场景了。
而他旁边的招弟却不觉得有什么羡慕。
父亲对于她来说还不如没有，自己的家人还不如相伴的朋友来的重要。
她开口：“老师说我可以改名字，你说说我改什么名字比较好？”
丑牛收回心思，很认真帮同伴想了想，不过还是没想出具体的名字来，“你得选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才行，毕竟得陪伴你一生。”
招弟也是这么觉得。
不过她却开口说着，“反正不管什么名字都比现在要好。”
她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尤其是在她认识更多的小姑娘后，和其他人相比就感觉自己的名字让人有些叫不出口。
‘招弟’这个名字。
她真的太不喜欢了。
这是她所谓长辈的一个期待，期待她能带来一个弟弟。
不仅仅是她。
还有后妈后面生的两个妹妹，一个盼弟、一个莱弟，就感觉她们都是一个工具，一个能让他们抱得大胖小子的工具。
不过庆幸的是，她有选择的机会。
她实在是不想要这个名字伴自己一生。
所以她得好好想想，这个名字将是她对自己的期许以及祝福，一定得认真对待。
就在这时，突然见朱婆子冲了过来，一把抓着丑牛的手就在喊：“快快，你赶紧着回去，你爸回来了。”
她这一声吼，让两个小孩都有些懵住了。
招弟甚至还想着，是不是朱婆婆弄错了人，要不然怎么会跟丑牛说。
丑牛爸爸都已经……
不等他们想明白，朱婆子跟着又道：“你爸还活着呢，他现在已经回家去了，你赶快回去看看。”
这话一说，丑牛整个人都懵住了。
他爸爸还活着？
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还是虎娃子冲了过来，一把抓着他的手朝外跑去，边跑边道：“快快快，赶紧回去。”
被拽着跑了几步后，丑牛突然开始发力。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前方奔跑。
此时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跑回家……
而在容家大院外，已经占满了一堆人。
全都探着脑袋往里面望，脸上都是不可置信以及惊奇，还有一些为容婆子祖孙感到的庆幸。
这都快十年了吧。
谁能想到，人居然好好的回来了。
此时，院内传来容婆子的哭声，不是那种悲痛的哭喊，而是释放的呐喊声，听得人忍不住跟着动情。
方大姐听得都快掉眼泪了，不过她还是很不解，“回不来也就算了，怎么快十年都不给家里递个消息？这些年要不是有容知青帮着照顾，容婆婆和丑牛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
这话其实也有为容婆子祖孙抱不平的意思。
头几年，他们祖孙的日子多难过啊，哪怕有大队的救济，也是天天吃不饱穿不暖。
别看丑牛现在越养越好，可那个时候瘦得皮包骨，让人看着都有些触目惊心，甚至有时候她都会想，这个孩子怕是很难长大成人。
不是带着恶毒的心思。
而是一种无奈和同情。
那个年头，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一个孤寡的老人带着一个幼儿，那日子更是艰难。
好在，容知青来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容家祖孙的日子才慢慢好起来，现在的丑牛比同龄的孩子看着更高大一些，还早早就上了学，成绩也是一顶一的好，而且前两年就跟在他姑姑身边学技术，别看他现在才十三四岁，但比一些成年人都要来得厉害。
现在谁提起丑牛，不得不说一声有前途。
但并不是看到这般出色的丑牛，就忘记了以前的他。
方大姐还是挺为他们两祖孙不值。
接近十年的时间没一点消息，明明没死却给家里传来死讯，要不是以为容祥死了，董春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的将家里钱都拿走。
“听说是执行什么任务。”
“就算执行任务，也不该对着家里老人和幼儿不管不顾吧。”
“倒也没不管不顾，要不是董春拿走了那笔钱，容婆子两人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想想也是。
加起来那么大一笔钱，不但日常所需足够了，就算丑牛长大，连结婚娶媳妇的钱也差不多。
生活方面确实不用愁。
可谁又能想到，他那个媳妇会那么狠心。
但不管怎么样，容祥这种情况就不该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他甩手十年，家里又是小又是老，也是多亏了运气好，要不然这次回来，指不准都见不到人呢。
“嘘嘘，你们都别吵了，吵得我都听不到里面在说什么。”马婆婆吆喝一声，和旁边人一个动作，贴着墙角在听里面的动静。
而此时，容婆子也是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身上，再经历过狂喜之后就是异常的愤怒，她是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嘶吼着：“你个狠心的家伙，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这么对你儿子啊，你……你……”
捶打了没两下，又是紧紧将他抱住。
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摸上他的脸，嘴皮子不住颤抖着，“疼、还疼不疼啊？”
不是不气，可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里又格外心疼。
一遍又一遍摸上他的脸。
容祥这个时候一直跪在地，额头上还一片青紫，是刚刚进门时重重嗑了几个响头。
在路上他就从表妹的口中知晓了母亲和儿子的一些事。
心中早已经愧疚不已，但有些事他却没法解释清楚，只能伸出手紧紧握着自己母亲的手腕。
他本该光宗耀祖的回。
回来时，心里是又紧张又忐忑，但还带着许多的期待。
期待他所获得奖章能让自己最重要的家人引以为傲……
其实，本不该是他去执行秘密任务。
不是他没胆量，而是以他的家庭情况，秘密任何就不会落在他的头上，而他更不会主动请缨，因为除了报国之外，他也有他的责任，如何能舍弃家里人长时间去执行任务。
可有时候就是那么无奈。
当时在执行某个击杀任务时，他们小队中了埋伏，八成战友都没能回去，其中就包括他。
部队是真以为他在当时牺牲了。
死亡报告也打回了老家，死亡津贴也在申请当中。
那个时候他在境外才冒着风险和部队取得联系，部队才知道他非但幸运的活了下来，还融入到当地。
在多方面的商讨后，便决定由他执行某项秘密任务。
这一执行就是接近十年的时间，期间经历过无数惊险，庆幸的是他和战友们完成了任务，还活着回来。
虽然带了一身伤还毁了半张脸，但好在他人能平安回来……
只不过有些事他没法解释太详细。
更明白不管他怎么解释，都不可否认一点，那就是他辜负了家人。
他甚至不敢想，如果母亲不是和舅舅一家重聚，最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或许他胸前挂着无数勋章，任职再高的职位，都不会有人再以他为傲。
好在……
真的好在一切都没到最让他绝望的时候。
抓着母亲手腕的手向上，这位经历无数生死关头的军人泪流满面，如同一个孩子般靠在自己母亲的肩头，不住喃喃，“妈，对不对……对不起……”
“奶奶！”丑牛就是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他此时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顾不上喘息，而是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和奶奶抱在一起的背影上。
这人的背影他无法和记忆中的身影对起来。
好像一样，又好像有些区别。
可仅仅就这么一眼，一直憋着的泪水瞬间掉落，张了张嘴，哑声叫唤了一声，“爸爸……”
在人冲进院子时，容祥就下意识的想转头。
可他又想起这一路，好多孩子因为看到他的脸被吓得哭啼，原先并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却觉得有些害怕了。
就在他想要伸手遮住自己被毁掉的右脸时，背后突然被人抱住，紧跟着便是孩子的哭喊，“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家三口相拥而哭。
而站在院外的白曼微微翘起了唇角。
真好啊。
比起上辈子容家的遭遇，这一辈子虽然迟了一些，但最少他们一家人还能重聚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