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这事,林月婵始终没松口。
永宁伯夫人既不想拆散灵儿和盛儿让灵儿难过，又不想逼着已经哭了一场的林月婵松口，只得先把这事压下——总归成婚还早,兴许后面会有什么转机呢。
主要是今天林月婵情绪太激动，劝也劝不成,急着这一时，别再激出事来，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再不济她也能慢慢说动她,让她松口不再计较婚约的事情。
永宁伯夫人打算的是好的，但，林月婵现在就只抓住了婚约这一根救命稻草，她又怎么可能会松手？
她不仅没松手,还抓得更紧了。
往日里,不管是他们去姑母家，还是姑母带着曲家表哥来她们永宁伯爵府,林月婵因为自卑,再加上不是特别熟悉，又怕自己会出丑,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往曲家表哥跟前凑。
有时候看着曲家表哥跟林月灵相谈甚欢，她还挺羡慕，但因为两人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引经据典，她不会,也不懂，就更不敢往跟前凑了。
有时候大家都在一处吃饭或者喝茶谈话,她听着曲家表哥和林月灵的对话,常常会入迷——若她也是从小在父亲母亲身边长大,她也能出口成章,如此有才华。
她最尊敬羡慕又才学的人了。
之前买了她的齐家哥哥，就很有才学，只是齐家哥哥身子太差了，家里也确实贫寒，吃了药就没钱读书，读了书就没钱吃药，虽是如此齐家哥哥也一直坚持不懈再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读书。
她是很敬佩齐家哥哥的。
回来的时候，父亲说，他重谢了齐家母子，让她不用担心。
她自然知道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齐家哥哥现在身子好些了没。
都是她不中用，若是她中用，她还可以帮衬帮衬齐家哥哥，毕竟当初在齐家，齐家伯母和齐家哥哥对待也是很厚道的，并没有苛待过她。
这份恩情，她是记着的。
只是现在她这个样子，一直也没能用自己的能力报答一下。
别说帮衬，她连想写封信问候一下都不能。
——她现在还不能写出完整的一封信，又不敢找别人代笔帮忙写，怕被传出去又被人耻笑。
她现在已经是京城的笑料了，再闹出这种事，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抬头。
她是想着快些学习，攒点月银，亲手写封信，偷偷找人帮忙把信送过去。
只是这个心愿一直没有达成。
不过也快了，她已经攒了二两月银，信也能完整写出大半，再过些日子，就能把信写好送出去了。
只不过林月婵不知道，她这封信，她这一生都没能送出去。
不是她一直写不完一整封信，而是后来她自己能写出来了，信也在半路被永宁伯夫人给截下了——在她和永宁伯看来，女儿既然已经回了伯爵府，就与之前的那些不管是村子也好、齐家也好，都再无瓜葛，传出去不好听，既影响婵儿的名声，也影响永宁伯府的名声，还是从此再无一丝瓜葛最好。
这件事，林月婵到死都不知道，她只以为，齐家伯母和齐家哥哥不想再与自己有瓜葛，一直也不给自己回信，也怕齐家伯母和齐家哥哥是打听到了她回京后的事，嫌她丢人，不屑地再搭理她。
她当然是不敢问的，也没好意思再写信。
这也导致她越来越渴望一个能让她稳稳立足的机会。
就是这个与曲家的婚约。
曲家表哥和林月灵相处更久，感情更好，这是事实，她比不了，但她也可以跟曲家表哥培养感情的啊。
这就导致她越来越频繁地与曲家表哥接触。
而，永宁伯府大小姐和二小姐争未婚夫的消息也越传越离谱。
林月婵在京城本就不如林月灵讨喜，再加上她回到永宁伯爵府后，不少人都觉得林月灵受了委屈，还处处让着这个粗鄙浅薄的村妇，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好容易有个自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还要被林月婵仗着自己永宁伯伯爵府亲生女儿的身份抢，再加上曲家的态度明确，导致越来越多的人看不惯林月婵的做派，替林月灵叫屈。
尤其是，林月灵有许多身份尊贵的闺友，这些闺友们更是打从一开始就心疼林月灵，时刻防备着林月婵，生怕自己的好友被林月婵这个粗鄙的村妇欺负，一得知林月婵再跟自己的好友抢未婚夫，纷纷替好友打抱不平，在一些正式的场合上，都被林月婵十分不客气。
导致林月婵在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
名声越来越差，便导致了林月婵越来越自卑，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想要证明自己是永宁伯爵府亲生女儿的身份，行事在旁人看来也越来越‘乖张’。
而这在永宁伯夫人和永宁伯眼里，则是林月婵越来越容不下灵儿。
是以，他们对她也是越来越失望，觉得这个女儿不懂事就算了，心地也不良善，姐妹间不和睦让满京城瞧他们永宁伯爵府的笑话，让他们在京城丢尽了脸面。
但无论他们怎么劝诫，软话说尽，道理说尽，她还是非坚持要嫁去曲家，非要坚持婚约本就是她的，她才是永宁伯爵府的亲生女儿。
甚至还当着灵儿的面，大声说，灵儿本就不是伯爵府的小姐，凭什么可以夺走她的婚约。
灵儿当场就脸色煞白，委屈无助地直接晕了过去。
哪怕是灵儿被她的刻薄言论刺激的昏倒了，她也不曾关心妹妹半分，甚至还斗志昂扬，势要把灵儿逼死的样子，让永宁伯夫人伤透了心，因为照顾灵儿，身子本就弱的永宁伯夫人也病倒了，这让忙完公务回府的心疼妻子和爱女的永宁伯雷霆大发，直接罚了林月婵去跪祠堂。
祠堂林月婵去跪了。
但她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哪怕永宁伯说了，只要她认错，承诺不再跟灵儿抢婚约，就免了罚跪。
跪地膝盖生疼，又累又饿的林月婵，依然没有认错。
她没有错，为什么要认？
她就不明白了，她只是想要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就错了？
满京城都知道，永宁伯最在乎的就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如今妻子被林月婵这个把家门脸面丢尽的不孝女气得病倒，这让他如何不愤怒，如何不痛心。
看着已经在祠堂跪了一夜，脸都泛白了，还依然挺着脊背，咬着牙，一副宁死不屈，怎么都不认错的女儿，永宁伯心里就是十分怀疑，也十分懊恼。
这样油盐不进，不尊老不爱小，乖张恶毒的女孩子，竟然是他和小萝的女儿？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她接回来，不，是当初就不该找她。
灵儿那么懂事乖巧，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偏偏接回了这样一个祸害，搅合得家门不幸。
永宁伯懊悔极了。
但念着，刚刚过来时，妻子叮嘱他的，不要对婵儿太过严苛，只要她认了错，就饶她这一次，毕竟她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永宁伯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努力让自己情绪平复些许，但神色还是冷的，眼神也是藏着怒的，就这么居高临下，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月婵，苦口婆心道：“你母亲说了，念着你年岁小，只要你认了错，去跟灵儿和你母亲道了歉，日后不再提婚约的事，这次就算了，你也不用再继续跪着。”
看着父亲脸上压着的怒火和嫌弃，难过伤心了许久的林月婵，这次竟然没有心痛难抑的感觉了。
可能是痛麻木了吧，她在心里想。
但她还是很难过。
当初可是父亲不远万里，把她接回家的。
那一路山，父亲看她，满眼都是心疼，一路上对她也都是关怀备至。
万万没想到，这才不到一年，父亲看她，眼神已经全然变了。
她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她看着压抑着怒火的永宁伯，一夜罚跪没吃饭也没合眼的虚弱，还是让她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哑着嗓子道：“我没有错。”
永宁伯被她这四个字，气的差点当场揍人。
“你没有错？”哪怕没有动手，永宁伯还是怒不可遏：“你母亲现在还被你气的病倒在床，你妹妹更是昏倒后一直在吃药，你还说你没有错？”
林月婵不懂，母亲为何就被她气病了。
那是心疼林月灵心疼的吧，哦，对，母亲心疼林月灵，而她不愿意遂了林月灵的心意，所以她心疼林月灵，恼怒自己不让着林月灵，所以病了。
但，这也不是她的错啊。
“我没有错。”她没有再辩解，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回答。
反正辩解了也没有会听她的，只会觉得她不可理喻，她痴心妄想，她不懂谦让妹妹。
反正怎么着就都是她的错。
那她还何必要徒劳解释什么呢？
但她的这个固执的重复回答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永宁伯。
“你没错？”永宁伯勃然大怒，一手指着永宁伯夫人院子的方向，怒声质问林月婵：“你母亲，现在还被你气的下不了床呢，你还敢说你没错？”
林月婵其实是有些怕的，但没有做错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因为她知道，一旦她承认了，没有会认为她是顾及母亲顾及家庭，只会当她本就做错了，只是死鸭子嘴硬，被罚了害怕了才肯承认错误，会更加鄙夷她。
“母亲是因为偏心林月灵，心疼林月灵，这才病倒了，与我无关，我没有错。”她这次的话里，多了几句。
但这几句，则成功把永宁伯点炸了。
“你、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他指着林月婵，一脸不可置信：“你母亲病倒了，你不知错就算了，居然连一点担心都没有，你还有心吗？那可是你的母亲啊！”
母亲病倒了，林月婵也很担心的，但看父亲母亲对她的态度，以及对林月灵的态度，担心很快就变成了寒心。
她被罚跪在祠堂，哪里轮得到她关心呢，就连她进祠堂前想要去看看母亲，都被拦再外面不准她进去，说她不怀好意，是不是想把母亲气死。
进了祠堂罚跪后，她也不是没有问过看守她罚跪的婆子丫鬟，只是得到的饿除了冷嘲热讽就是鄙夷。
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父亲还要如此愤怒地指责她。
林月婵真的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对她这么狠心，对林月灵就那么温柔包容。
她到底哪错了啊！
为什么都来劝她，为什么不去劝林月灵不要跟她争婚事了？
那婚约本就是她的啊！
越想林月婵越难过，许是在赌气吧，也许是被伤透了心，她脱口而出道：“母亲有林月灵这样优秀又贴心的好女儿，哪里还需要我这样的女儿呢？”
永宁伯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居然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不打算认的不孝女。
“你说什么？”他提高音量，厉声问道。
这话说出口，林月婵比谁都难过。
她不想要母亲么？她不想要一个家吗？
是母亲不要她，是这个家不接受她啊！
“父亲和母亲心底里不都是更喜欢林月灵么？”林月婵忍着泪，嗓音都在不住发抖：“我哪里算永宁伯府的小姐啊，我不算的，我什么都不是……”
说到后面，林月婵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发不出声音。
震怒中的永宁伯听到这话，神色微微一怔。
私心里来讲，他确实更喜欢灵儿，也觉得灵儿更像他和小萝的女儿，可小萝明明很在意他们这个亲生女儿，这种想法他是断断不会表露出来的，免得小萝伤心。
他虽然替小萝不值，为了这么个女儿，把自己气病了，还让他们都在京城丢尽了脸，但被林月婵当面揭穿，他还是很震惊的。
震惊过后就是愤怒。
或者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永宁伯发了林月婵回家后最大的一次火。
“你这个不孝女，谁教你的这么跟自己的父亲母亲这么说话？”他勃然大怒。
林月婵没有再说话，因为她膝盖好痛，身上也好痛，她觉得好冷。
见她不说话，永宁伯只当她是无声地抵抗，他怒火也越来越盛。
一口气指责了她不知道多少句。
什么重话难听话都说了出来。
就连守在祠堂外头的丫鬟婆子，都下意识看向对方，脸上露出浓浓的震惊——大小姐也真是个人才，居然让一向宽厚儒雅的伯爷，发这么大的火。
当然了除了震惊，也有幸灾乐祸和痛快——欺负二小姐欺负了这么久，这次伯爷和夫人终于不再忍她了，就该好好罚她，让她好好反思！
永宁伯骂到最后自己都骂累了，见林月婵还是直挺挺跪在那儿，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失望至极。
他最后冷冷道：“你自己好好反思吧，什么时候反思好了，什么时候再回你的栖霞阁！”
说着他就怒气冲冲转身往外走。
林月婵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咬着牙问了一句，在她心里藏了很久的话：“父亲母亲是不是后悔接我回来了？”
这一句话把怒火好容易平息了一些的永宁伯再次点炸：
“你这个逆子！不孝女！你给我好好跪着！”
话落，他又冲外面低着头守着的下人厉喝道：“给我好好看好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祠堂一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准进祠堂。”
说完，他就大步往外走，边走，边又怒不可遏的撂下一句：“饭也不准给她吃！”
永宁伯走后，林月婵强撑着挺直的背，瞬间就没了力气，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一般，痛苦地蜷缩在冰凉的地上。
她好痛，膝盖痛、肚子疼、腰疼……心也好痛。
她趴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在祠堂冰凉的青石地板上，浸出一片水渍。
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就那样蜷缩在那儿，望着永宁伯府祠堂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无声落泪。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突然就觉得自己身上好热，视线也模糊起来，什么都看不清了。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像是齐家哥哥的声音，但好像又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好冷，如在冰窖一般，冷得她怎么打颤都寻不到一丝温暖。
失去意识前，她只有一个感受——她好饿啊，跟没被齐家伯母买回去，跟着人牙子的那段时间挨饿受冻一样。
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这么饿过了。
她最怕饿了。
原以为回到家，有了父亲母亲，她就会跟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一样，开心快乐，有人疼。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回到京城当伯爵府千金大小姐，居然是要挨饿的。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想，齐家伯母和齐家哥哥还愿意收留她么？
若是愿意收留她的话，她还能不能回去啊？
在齐家的日子虽然没有父母，日子也清寒，她也总是被人嘲笑，但总归不会受委屈，也不会这样子饿肚子啊……
没有人能给林月婵答案。
因为迷迷糊糊中，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匪夷所思但又很清醒的念头——
齐家她回不去了，永宁伯爵府也容不下她。
她，又没家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