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安排下,选完了料子。
丫鬟们又端上姑太太送来的果子。
是一盘鸽子蛋大小的青枣。
母亲用温帕子擦过手，自然地给林月灵拿了一个：“你姑母说这冬枣是南边来的，你最爱吃冬枣,快尝尝……”
话音落地，一转眼,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她这个女儿。
林月婵直勾勾看着她，母亲明显愣了一下,连笑容都在嘴角顿了顿。
“婵儿也快尝尝，”母亲神色明显顿了一瞬后，忙又恢复如常，笑着对她道：“尝尝看喜不喜欢,你姑母特意送来给你们姐妹吃的。”
不是她要小心眼,是她真的明确地感觉到了区别。
母亲对她和林月灵的区别。
“嗯。”她收回视线，轻轻点了点头,伸出手,只拿了一颗青枣。
刚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听到母亲的追问声：“好吃吗？”
林月婵：“……嗯。”
母亲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笑着道：“喜欢么？”
林月婵：“………………嗯。”
这声嗯，她迟疑了片刻，才点头应声。
“喜欢就好,”母亲带着笑意的嗓音再次传来：“喜欢你就多吃点。”
她把刚刚拿的青枣吃完，抬头就看到母亲正在给妹妹拿不知道第几颗,让妹妹吃。
她不嫉妒的。
只是很羡慕。
她是真的很想跟母亲也这么亲昵。
可能是她没有妹妹活泼没有妹妹知书达礼吧,毕竟谁看,都会说妹妹更像永宁伯爵府的千金小姐,她甚是格格不入。
这格格不入不止是与永宁伯爵府格格不入，是跟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把枣核吐在手心里，眼睛扫了一圈准备找个装枣核的盘子或者盆什么的，扔掉。
然后她就又看到了让她心脏刺痛的一幕——母亲正在用手里的帕子帮林月灵接她吃青枣吐的枣核。
林月婵：“……”
她看了看母女尽欢温馨的母亲和林月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小心拿着的枣核，下意识收拢五指，把枣核藏了起来——不能被别人看到，被人看到，别人就知道，母亲并不……
这一瞬间她好难过。
也觉得很抬不起头。
不被喜欢，不被爱，让她很是自惭形秽，有种很丢脸的感觉。
细细密密说不清的刺在往她心里扎一般，没有特别疼，但就是细密着那种细微的痛着，也让人十分难受。
她有些喘不上气。
在这里，在这个她格格不入的房间里，连呼吸她都觉得很困难。
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颈一般。
她也实在是坐不住，哪怕她很想和母亲多待一会儿，但……她快呼吸不了了。
“母……”
她张嘴正要提出离开时，就听到母亲笑着对她说道：“婵儿怎么不吃了，继续吃啊……”
正说着，盛青枣的果盘就递到了她面前。
看着果盘里饱满诱人的青枣，林月婵没有动，只是眨了眨眼——她不知道这青枣她到底该不该继续吃，毕竟这青枣是林月灵喜欢吃的东西。
“快吃啊，”母亲语气略带诧异：“刚刚不是说挺喜欢吃的么，不用不好意思……”
林月婵：“……”
“……在自己家里怎么还客气啊，”母亲又说道：“可不能这个样子，在家里就跟灵儿一样，想做什么做什么，别想那么多，怎么开心怎么来，知道了么？”
林月婵扛不住母亲这一迭声的‘规劝’，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抬手又拿了一颗枣子。
第一颗吃着脆脆的，还有些甜。
第二颗，就味同爵蜡，吃着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了。
偏生，母亲认为她是不好意思，一直在让她吃，她吃了一颗又一颗，枣核都被她偷偷吐在了手中的帕子里。
枣核快那不下的时候，林月婵终于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对母亲说道：“母亲，我、我有些累了，我先回去了。”
正在跟林月灵说着话的永宁伯爵夫人，稍稍一愣，但她马上就问道：“累了？是不是这几日出府走动多了？不要紧罢？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林月婵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就是没太睡好，回去歇一歇就好了。”
话落，又加了一句：“不用看大夫的，我也没哪里特别不舒服。”
永宁伯夫人听到女儿这话，犹豫了下，最后也只好点点头：“那好罢，那你好好回去歇着，若是还不舒服，晚饭我就让人送到你院子里，你就别来回跑了，好好歇着要紧。”
林月婵心里又有些回暖，但她真的必须得走了。
“嗯，”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母亲关心。”
“你这傻孩子，这又什么好谢的，”永宁伯夫人轻叹道：“一家人，说这种话，见外了，你和灵儿都是一样的啊。”
林月婵迟疑着点了点头：“嗯。”
永宁伯夫人吩咐大丫鬟送林月婵回去。
“路上慢着些，”永宁伯夫人原本想要摸林月婵的额头，但手伸出去后，最后只是落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有什么不舒服，记得跟我说，可别一个人忍着什么也不说，知道么？”
肩膀上传来的亲昵的拍拍，让林月婵难过的心情又缓解些许，她甚至嘴角都扬起了一丝弧度。
“嗯。”她道。
“芳香送大小姐栖霞阁，路上注意些。”
芳香应了一声，就在外面候着，等着林月婵出去。
虽然母亲的关心和亲昵，让林月婵有些微触动，但她也没有因此就想着再多待，林月婵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自己离开还没有给母亲行礼，就又转身想要给母亲行个礼——免得又被人嘲笑她乡野山村来的不懂规矩。
这一转身就看到母亲又在用自己手里的帕子接林月灵吐出的枣核。
她下意识把自己握满了枣核的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怎么了？”永宁伯夫人看着她，体贴地问道：“婵儿是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
林月婵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又闷又沉又涩又痛，她摇了摇头：“没有。”
说着，忙给母亲匆匆行了个礼：“女儿告退了。”
礼毕，她便起身，一刻也没有再多待，转身就快步踏出了屋子。
一直到出了院子，走出去老远，她才终于喘过这口气来。
呼吸也跟着顺畅了不少。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时，跟在她身旁的芳香，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林月婵眼风里留意到了芳香的目光，她马上又收敛好，努力端出伯爵府大小姐的样子，继续往栖霞阁走。
“大小姐若无别的吩咐，”到了栖霞阁后，芳香道：“奴婢就先回去给夫人复命了。”
“嗯，”林月婵点了点头：“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芳香行了个礼，走的时候，目光在她鼓鼓囊囊的左手看了一眼，神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林月婵：“……”
芳香：“奴婢告退。”
林月婵没再说话，只是愣愣坐在那儿，看着芳香离开的方向不言不语。
——她发现了？
是的，芳香是母亲身边最伶俐得用的大丫鬟，向来心细如发，回栖霞阁的这一路，她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她都能想到，马上府里就要在私下里开始传她没一点儿大小姐的样子吃的枣核居然用手拿着，还一拿拿了一大把这种话了。
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刚刚走出去没多会儿的芳香，又折返回来。
林月婵看着她，颇有些警惕：“怎、怎么了？”
不会是回来跟她说枣核的事的吧？
芳香被大小姐突然转变地的这么明显的情绪稍稍惊了下，但聪明伶俐如她，很快便调整好情绪，笑着道：“刚刚大小姐挑的料子，忘了带了，夫人派人一并送了过来。”
说着就让人把她刚刚自己亲自‘挑选’的料子抬进了屋。
芳香又道：“等晚一些，裁缝就会过来给大小姐丈量裁衣，料子送到，奴婢们就先告退了。”
林月婵看了眼被放在她面前案子上的上好料子，点了点头：“嗯。”
她原本只是想再看一眼料子，意外发现，来送料子的两个小丫鬟，眉来眼去，甚是奇怪。
顺着她们的视线，她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左手。
林月婵：“……”
然后她就看到芳香看了她们一眼，在警告她们。
她们得了这一眼警告，马上就把视线收了回去。
林月婵彻底僵在那儿，直到她们离开好一会儿，她也没能缓过神来。
还以为要到晚上，或者明天，她今日的丢脸举动才会在府里传遍。
现在看，应该马上就要传遍了吧？
林月婵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委屈，又害怕。
她眼睛控制不住地红了一圈。
眼泪更是怎么也压不住往下掉，好半天她才止住泪，把自己手里的枣核连同出门时，那方崭新的帕子一起扔进废物篓里。
抬眼看到案子上的料子时，她眼泪又不由自主涌了上来。
一匹水绿色，一匹藕荷色。
那匹烟粉色的云锦，给了林月灵。
她让的。
或者说，她不得不让的。
母亲都说了，那匹烟粉色的云锦更适合林月灵，她又怎么好意思再说自己也想要呢？
说出口，就像是她在跟林月灵抢东西一样。
可明明，那匹鹅黄色她也挺喜欢的。
烟粉不给她，她也不会计较太多，鹅黄色给她也挺公平的吧？
至少有一匹是她喜欢的。
但母亲说，鹅黄色适合林月灵。
确实，林月灵皮肤白皙，又漂亮温柔，气质也出尘脱俗，穿什么都很好看，很合适。
她皮肤黑，又瘦瘦小小，扭扭捏捏不大气，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可……
不是请她过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料子的么？
过来请她过去时，就是这样说的。
可她一个也没挑啊？
还看了一场母亲和林月灵的亲昵温馨，让她更加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哪怕就让她自己挑选一匹呢，也好说得过去，是请她过去挑料子的……
既然原本就没打算让她先挑选，那就直接选好了给她送过来好了，她也不会计较的，还会觉得母亲对她好，明明她衣服多得穿不完，有什么好的料子，都紧着给她送过来做新衣服。
偏偏，要特意派人过来，给她传话，说是姑母送了上好的料子来，给她和林月灵做夏装，等着她过去挑选。
在别人看，母亲确实对她很好，很好。
对她和对林月灵是一样的，连选料子做衣服这样的小事，都得请了她过去亲自挑选了才行，对她是何等的重视，一碗水端的是平平的。
可……
根本就不是这样啊！
别人看到的，和事实压根就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挑不说，还亲眼看到了母亲对她和对林月灵的不同之处。
就是很细微很细微的细节，她说不出来，外人也不容易看出来，但她作为当事人，确实能清楚得感觉到。
之前，她都一直以为是她想多了，或者是因为她才回到伯爵府不久，跟母亲还不熟悉。
今天她才突然意识到，应该不是不熟，是没有什么感情。
母亲总说，她和林月灵都是一样的，她对她们的心也是一样的，但人心都是偏的，更别说林月灵那么优秀，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京城贵女中，都是耀眼的存在。
而她，要才学没才学，要容貌没容貌，那么拿不出手……母亲更喜欢林月灵，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但她还是好委屈啊。
更喜欢林月灵就更喜欢林月灵啊，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为什么要一而在再而三的跟她强调，待她和待林月灵是一样的？
让她一开始就抱有这个期待，以为自己真的是跟林月灵一样的待遇，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在父亲母亲心里，她和林月灵都是一样的。
她抱着这么期待，那么开心，那么欢喜，结果，事实却根本不是如此。
一而再再而三遭受到打击和冷遇，她又怎么受得了啊？
为什么要骗她呢？
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她啊，为什么要骗她？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落在别人眼里，还是笑料百出，错误频频。
她更不理解，明明她才是永宁伯爵府的亲生女儿，她才是名副其实的永宁伯爵府的小姐，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林月灵啊？
她若是德行有亏，做事跋扈也就罢了，明明她已经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努力谨慎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跟所有人说对她是一样的！
为什么要对她也这么说！
这一瞬间林月婵满心的委屈翻涌上来，她哭得不能自已。
因为她心里始终不敢承认，她那么期待，那么喜欢的，那么依赖的母亲，不喜欢她。
这段时间，她已经有所察觉，只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现在连自欺欺人也没用了，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就差直接冲她劈头盖脸地喊，母亲更喜欢林月婵，你压根什么也不是！
林月婵伤心极了，哭着哭着，干脆趴在案子上痛哭不止……
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跟所有人说对她是一样的！
许是她痛哭的动静太大了，守在外头的丫鬟朝里面问了一声：“大小姐？”
林月婵理都没理。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一声提高了音量的询问：“大小姐？您没事吧？”
林月婵这次听到了，但她不想理——因为她实在太难过太崩溃了。
母亲不喜欢自己，更喜欢林月灵，这个念头确定下来后，对她的打击甚大。
平日里不开心了，她还会怕别人看到，害怕别人知道，都是偷偷地私下里自己难过。
但今日，她没办法再偷偷难过了。
她只想哭一场，痛哭一场。
见里头还是没有回应，外头守着的大丫鬟有些急了，她看了同伴一眼，示意了下，最后咬牙，抬脚进了屋子。
一进来就看到林月婵正趴在案子上哭得伤心不已。
案子上还放着夫人刚刚派人送来的上好的料子。
大丫鬟十分奇怪。
明明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刚刚夫人那边的人送了料子来，大小姐也挺开心的啊？
怎么得了几匹上好的料子，还哭成这样？
因为想要离开栖霞阁，刚刚她特意和夫人院子里的梦晓多聊了会儿，梦晓说，大小姐在夫人那边明明挺开心的，夫人今日心情也不错。
既挑选了料子，还吃了姑太太特意送过来的那一小篓南边送进京城的青枣，怎么……怎么这会儿又哭成这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欺负大小姐了呢。
大丫鬟摇铃眉头皱起来，很是不解，也略略有些不耐烦——她是真的不明白大小姐好好的日子，金尊玉贵的，怎么就那么多泪呢？
三天两头哭一场，谁怎么她了啊！
果真是，乡野长大的，脾气古怪，一点儿都没有二小姐温柔和善。
摇铃看了一眼，压下情绪后，还是上前关心地问道：“大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啊？是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回禀夫人？”
林月婵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听到摇铃的声音，也没抬起头，只是趴在那儿继续哭，一边哭一边道：“不用，我没事，你出去吧。”
摇铃迟疑道：“大小姐哭成这样，还是跟……”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耐烦，还有平日里她们对自己私下里的眼神和评价，林月婵一下就火了，抬头看向她，怒道：“我说了不用，让你出去，听不懂吗？”
摇铃很是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行了个礼，一脸委屈地转身跑了出去。
林月婵本就委屈，又见摇铃又当面给她甩脸子，她更委屈，更愤怒了。
又哭了好一会儿，眼泪都哭干了，这才止了泪，哭得头昏脑胀，眼睛更是比上午肿的还要厉害。
都哭成了这样，还冲摇铃发了通火，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她直接冲外面吩咐：“送温水进来，我要梳洗。”
没多会儿脚步声便传了进来，温水和温帕子也递到了她面前。
林月婵洗了脸，又用温帕子敷了敷眼睛，这才感觉好过了些。
又敷了一会儿眼睛，她把湿帕子放回盆里：“端出去吧。”
两个丫鬟应了一声，看到废物篓里的枣核，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眼神别有深意。
若是以往就算了。
林月婵今日正情绪上头。
瞧见她们两人又这样眉来眼去，上午她们也是这样，拿着她哭湿的枕头……
委屈和自卑让她情绪再次翻了上来，她直接喊住两人：“你们刚刚用眼神在交流什么？”
平日里，林月婵虽然粗俗了些，但很少这样大声呵斥人，更多的时候是畏畏缩缩不大气，两人被她这突然的大声呵斥，给搞蒙了。
怔怔看着她，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月婵更生气了：“我问你们，刚刚眼神交流什么呢？”
两人忙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沉默在林月婵看来就是瞧不起她，不屑回她的话。
她当即就把案子上的茶掼向地面。
哗啦一声，茶杯碎成碎片。
“我在问你们话！”林月婵气极了。
两个丫鬟哪里见过林月婵这个样子，吓都吓懵了，低下头就开始认错：“奴婢没有交流什么，奴婢只是刚好朝平春看了一眼，并没有交流什么……”
林月婵盯着两人。
她盯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怒声道：“出去！”
两人忙退了出去。
出去后，便互相看向对方，皆是一脸不解加嫌弃——突然发什么脾气啊？她们还不能看对方了？那枣核不是她自己吐自己手里拿回来的？她们就是不经意看到了而已，要把自己眼睛戳瞎才行么？怎么这么不讲理，也太难伺候了！
屋里，两人退出去后，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林月婵，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想着这段时间的遭遇，今日在母亲那儿的打击，回来后又被丫鬟如此瞧不起……
她坐在那儿，浑身不住发抖。
有愤怒，但更多的是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