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8
廊下寂静，来来往往的丫鬟好像看不见她们两个，走路无声。
林若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你在屋里好好休息，先不用出来。”
丫头低头：“嗯！”
林若又问：“你住在哪？她们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了吗？”
丫头指指：“在倒座里。”
林若点点头，轻声说：“你养好了伤，脸上看不出来了，再到房里来。”
若带着伤被魏麒看到，若他问了，怕又是一场祸事。
丫头垂下头，手指绞着裙带：“上院的人说，我粗手粗脚，不许我到屋里侍候了。”
林若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
“不进屋就不进屋吧。”她放低声音，宽慰丫头，“少近前，祸事少。”
丫头也是这么想的。
她是真的怕了。这西宁侯府不比家里，不知道说错什么就要受罚。
她眼泪掉下来了，觑着周围无人的空档，小声告诉林若：“昨晚上板子都举起来了，要打。西宁侯的人来了，说侯爷发话，大喜日子，小惩即可，才改成了掌嘴……”
林若顿住。
所以西宁侯也知道。
所以西宁侯也觉得她的丫头说了两句话就该被打成这样。
她手攥了攥，指甲掐进自己手心，又松开，牵住了丫头的手，小声告诉她：“你别怕，谨言慎行，别乱说话。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让你干什么，你的月钱我都照原样给你。”
丫头眼泪啪啪地掉。
她本是林若嫂子的陪嫁丫头，她原来的姑娘把她送给了家里高嫁的小姑子，跟她说“你跟着去享福”。
天上不会掉馅饼，这福哪是那么好享的。
“姑娘，你也要仔细。”她瞥了眼正房，也握住了林若的手。
林若用力握握她的手，转身回去。
从明间到次间的槅扇门，有丫鬟守着门，就是刚才给她更衣，提醒她让她自己出来看看的丫鬟。
林若脚步停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说：“奴婢流云。”
“流云。”林若和气地说，“麻烦帮我的丫头找些外敷的药，照看她一下。”
丫鬟屈膝：“是。”
林若说：“多谢。”
丫鬟道：“折煞奴婢了。”
林若走进去，在次间通往里间的槅扇门处又停下。
家里有好几个嫂子，还没分家，一大家子挤在一起难免家长里短摩擦不断。她一个小姑子夹在中间，很早就学会了怎么拿捏分寸，怎么控制表情。
丫鬟微微抬眼看去，看到新少夫人似是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抬起了头，板了板肩膀，才迈进去。
丫鬟垂下头，不再多看。
世子院子里的人盯着，上院不敢瞒着，禀告了赵妍。
赵妍到底还是起身了。
魏渊这时候也过来了，见到她已经坐起来，放下心来，笑道：“要见新媳妇了，有什么感觉？”
赵妍诧异。
魏渊在床边坐下，感慨：“一眨眼，已经这么多年了，你我都娶媳妇了……”
他这么一说，赵妍都有了一分恍惚。
是啊，都这么多年了……
他从戎马倥偬的少年将军到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她却始终是病秧秧的从没变过。
只幸好，她还生了儿子，好歹算是给他续了香火，堵了那些人的嘴。
赵妍才这么想，魏渊便问了一句：“他们昨天……没有圆房吧？”
这事不必等赵妍回答，他也知道必定是没有的。毕竟昨天魏麒发烧还吐了血。
他自言自语：“不急，不急在一时。”
他看向赵妍：“你盯着些，待麒儿身子好些的时候，叫他们圆房。”
虽礼服厚重，又盖着盖头，但新娘子走路稳当，肩背笔挺，魏渊凭他看人的眼力，直觉得这是个身子康健的女子。
若是能为魏麒生下一儿半女的，就皆大圆满了。
那样的话，也能改变她自己的命运。
赵妍觉得恶心。
但她明白魏渊所为，这也是世人都想要的——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确实如果魏麒能留下香火，她的压力的也会小很多。
但她还是觉得恶心，恹恹道：“待麒儿好些再说。”
魏渊又问她：“昨天怎罚了媳妇？”
府里没有能瞒过他的事，只在于他想管还是不想管。
赵妍淡淡道：“抬她进门是为了让她侍候麒儿，不是让她害麒儿。”
才进门就累得魏麒昏倒，不罚她罚谁。
魏渊道：“她新过门，给她时间。”
又拍拍她的手：“起吧，别让亲戚们等久了。”
赵妍从来不怕。因为西宁的亲戚都是来投奔魏渊，跟着魏渊在军中谋前程的魏氏族人，大多是年轻晚辈，有几个平辈的，但没有长辈。
魏氏族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们。
区别在于，他们得捧着她。那些女眷日常登门，为见她一面，等多久也愿意等。
赵妍根本不在乎他们。
但不能让魏渊也等着，她还是起身了。
敬茶这件事能顺利进行，虽然比她所了解的晚了很多，日头都高了，但只要顺利进行，林若就大大地松了口气。
魏麒昨日睡得还行，今天也退烧了，精神看上去也不错。
但林若真的想不到他在自己家里竟然也要坐肩舆。这让她对魏麒的身体状况有了更清晰更直观的认知。
魏麒还想让她一起坐，她婉拒了。他又想自己也不坐，跟她一起走着过去。
婢女们的脸色都难看极了。
不用她们说，林若也能想到，如果真任魏麒按他的心意来，这些丫头，包括她自己，大概都逃不了来自西宁侯夫人的责罚。
她抿嘴一笑，眼睛弯弯：“你别瞎闹。你好好坐着，我跟着你牵着手，好不好？”
魏麒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好。”
婢女们齐齐松了口气，看林若的眼神有了些不同。
她是怎么做到的？让西宁侯世子乖乖听话。
林若果然一路牵着魏麒。
她也没想到西宁侯府如是之大。怪不得魏麒在自己家里都要坐肩舆。这样的距离他迎风就倒怎么走得了。
或者……是她的院子太过偏远了？
成亲之前，是听母亲讲过，大户人家里主母自有院子。男主人不一定会歇在主母的院子里，因为还有妾。母亲说：“西宁侯府统共就三个主人，会不会给你也单独一个院子？”
一个人独占一个院子？当时林若觉得想都不敢想。她一大家子才挤在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里。
且怎么能把新婚的儿子媳妇分开？
但现在，林若搭着魏麒的手，隐隐觉得……或者，未必不可能。
仆妇们往喜院传话、请新夫妇动身都是掐着时间的。魏麒和林若到了内厅，时间刚刚好，无需等待。魏麒下了肩舆，便牵着林若的手往里走。
林若想挣开，魏麒横了她一眼。
她忙道：“叫人笑话。”
魏麒冷冷道：“谁敢笑我。”
敢笑西宁侯世子的人，都再不会出现在西宁侯府了。这道门槛本就难踏，谁个好不容易踏进来了，还如此没眼色。
“但她们会笑我呀。”林若嗔道，“女人家聚会的时候，姑姑婶子啊，嫂子们啊，一定会拿这个事臊我。你又不能总跟女人家混在一起，到时候我一个人羞也羞死了。快放开，我自己走进去。”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魏麒的手一下一下地甩啊甩啊。
魏麒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对他撒娇。
他的冷声一瞬就化作了温柔：“好，那待会回去我们还要牵着。”
林若爽快地答应他：“好。”
从门口走进内厅的这几步路魏麒还是可以自己走的。
林若配合着他的步速，微垂脖颈，稍稍落后他半步。
余光看到婢女打起帘子，余光看到厅里还是有些人的——魏氏不少族人都在西宁军中效力，跟着西宁侯魏渊搏前程。
成亲前，侯府也将认亲的名单给到她手里了。新娘子要比着这名单准备见面礼的。
没什么长辈，大多是年轻的平辈，女眷少于男丁——很多正妻都在老家里侍奉公婆，并没有随着丈夫在边疆。
前面她那弟弟似的夫君止住脚步，唤了声“父亲、母亲”，然后跪下：“给父亲、母亲请安。”
林若跟着跪下行礼。
视野里又看到了男人黑色缂丝的鞋子。不过这一次鞋面上绣的是金线，可知不是昨日那一双了。
视野里还有另一双鞋。
缀着玉片和珍珠，精美得不似人间凡物。
林若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华贵美丽的鞋子，呆住了。
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唤道：“媳妇。”
林若回神，应声直起身体，抬起了眼。
西宁侯夫妇端坐在她眼前，她一眼看过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是，她是听说过西宁侯魏夫人很美，美到西宁侯只守着她过日子。
但她没想到她会这么美。
于锦翠之间如烟似雾，高不可攀。
西疆的女子在她的面前都会自惭形秽吧。
林若也是四邻八里都称道的漂亮闺女，在赵妍的面前都为她的姿容所惊。
第一次见到赵妍的人大多都会这样，赵妍早就习惯了。只淡淡地瞥了林若一眼。
魏渊微微一笑，又唤了声：“媳妇。”
林若再次回神，才向魏渊看去。
这……就是西宁侯吗？
林若愕然。
想象中，槅扇门外那个男子，该是像父亲一样。
可真正的西宁侯，怎么比兄长看起来还年轻？
他为什么没有蓄须？
男子到了年纪，都该蓄须的。她的大兄、次兄都蓄须了，三兄正在蓄。
可西宁侯魏渊的下巴，光滑皎洁。
棱角分明的线条，更衬得眉眼深邃，鼻梁挺立。
林若终于知道魏麒的美貌从何而来了。
也只有这样英武俊美的父亲、一顾倾城的母亲，才能生得出那样精致美丽的孩子。
林若吸了口气，拜伏下去：“见过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