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先前那些无人知晓的黑夜里,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间温暖的屋子里。
面前是层层叠叠落下来的淡粉色轻纱，曜灵站在那里，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上前。
屋里的铜鎏金香炉正袅袅升起一缕浅淡的香气，有让人安眠的功效。
但帷幔后的少女却并未安睡。
出现的那一瞬间,曜灵便能感觉到,苏阮的气息，比之平时有所不同。
她是醒着的。
仙尊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微微掀起眼帘,密密的墨色睫毛下面，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依旧漠然圣洁，可又似乎隐隐透出一点期待的情绪。
片刻后,懒懒趴在真丝褥子上的少女，终于觉察到屋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明亮灯火，即便隔着一层轻纱帷幔，苏阮也能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位置，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她从中间掀开帘子一角。
透着粉的娇媚芙蓉面从轻纱后露出来，少女趴在那里,用那双正酝酿睡意，略显朦胧的眼望着他。
仙尊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
似乎是怕惊扰了面前的少女。
“曜灵？”
小狐狸用力眨了下眼睛，微微歪头，疑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吾……”仙尊没有犹豫,直言说出心之所想,“我想见你。”
她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眼睛颜色的变化,又微微阖了眼,酝酿的睡意上涌,困得将侧脸抵在自己手背上。
“唔……想见我？”少女无意识地咕哝一句，随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复又抬起脸，细长的眉毛轻轻皱着，涌起不悦，一向绵软娇甜的嗓音此刻听着却有些冷，“你不该来见我。”
像是以为他没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曜灵，你不该来见我。”
“为何？”
仙尊露出不解的神色，突然上前，“我想来见你。”
苏阮连忙从帘子后伸了手，将旁边挂起的外裳扯过来，披在自己身上。
轻纱层层垂落，她全程都避着前方的男人，直到简单系好腰间的绦带，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挂起一旁的轻纱帷幔。
“曜灵，退后。”
少女娇喝一声。
她向这边看来时，那样警惕又防备的眼神，让仙尊止了步，他茫然地抚着自己的心口。
“是我考虑不周。”
“我不应当这样拘着你，将你囿于这小小的苏府。你曾是捉妖天师，定然比现在这样自由自在。”
“京城这样繁华，你该去寻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了。我会予你一笔银钱，若有需要，我还会让爹爹替你疏通人脉。”
少女端坐在床沿，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认真与他说：“你不用一直跟着我。”
“你也不用来见我。”
“这些思念，不过是因为你习惯跟着我，形成的假象而已。等你离开，结识其他女子，假以时日，便会思念那女子了。”
仙尊喃喃念着：“假象……”
顺着他略显迷茫的话，少女微微一笑，像是松了口气般地肯定道：“是假象。”
仙尊能看出她暗中松懈下来的神色。
他知道，苏阮想要将他骗走。
就这样……急于摆脱他吗？
想到她今夜将他认作凡间太子时的欢欣，与方才看见他时生起的警惕戒备，仙尊便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心脏，在一点点地啃食血肉，疼得他微微皱眉。
“我想来见你。”
“你不要赶我走。”
青年没有起伏的平淡声音，却像是透着一股执拗，“我很想你。”
“可我不想见你。”少女敛了笑，秾丽的眉眼间隐隐有些不耐烦，“曜灵，你今夜在这里闹什么呢？”
“你以前，是喜欢我的。”仙尊道。
“可我现在不喜欢了。”苏阮仰起脸看他，“我如今已经有了其他喜欢的人，不久便会嫁给他。你明白吗？”
仙尊沉默。
他站在少女面前，低着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圣洁的冰蓝色瞳孔，在暖融融的灯火下，像是有泪要滴下来。
“我不明白。”
“人的想法为何如此复杂？怎么会说不喜欢，便不喜欢……”
“曜灵。”苏阮轻声唤他，过分绵软的嗓音让仙尊不自觉看过去，冰蓝色瞳孔里透着深深的茫然，与她视线相对时，少女忍不住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她用那样温柔的声音与他说：“人心易变。”
“曜灵，我变了。”
“你也该变一变了。”
*
深夜，苏阮院外的一处墙角，曜灵失魂落魄地走出来。
那双圣洁纯粹的冰蓝色瞳孔已经消失，转而是完全变得墨黑的眼瞳。
他露出微微的苦笑。
青年抚着自己宛若被刀割过一道道的心口，轻声道：“连你也承受不住了吗？”
“小姐让我也变一变。”
“我该如何变？”
“她那样狠心！那样狠心……”
“她彻底抛下我了。”
“小姐不想要我们了。”
话音刚落，曜灵突然察觉到一股阴冷邪肆的气息，他痛苦的神色微微敛住，转而寻着那股气息追了过去。
刚刚回府的流烨，看见曜灵突然消失的身影时，周围熟悉的仙术波动，让他下意识便施追踪术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深夜无人的大街上，曜灵手握通体灿金的盘龙剑，速度更胜一筹地拦在那人的前面。
“师尊！”
清月激动地喊出来。
曜灵微皱了眉：“清月，你怎会跟来此处？”
清月还没有发现曜灵一点都不惊讶于她的“死而复生”，手里偷偷握着醒仙锤，满心都是即将恢复师尊记忆的激动，以至于身体都兴奋地微微颤栗起来。
只要师尊恢复了记忆，便会变回以前那个高高在上，却独独待她温和的师尊！
会随她回仙宫，会替她洗清这缠身的罪孽……
醒仙锤能帮助渡劫的仙族恢复记忆，但同样的，并非温和地引导恢复记忆，而是强行恢复，亦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轻则渡劫失败，损耗修为。重则修为减半，更甚者危及性命。
即便面临这样有可能的严重后果，清月也顾不得了。
师尊陷入这样无意义的情劫越来越深，她断不能再让他继续。
她潜意识里觉得，师尊定然不会怪她的。
就像过往她犯错，师尊也都是轻拿轻放，宽容了她。
所以这一次，清月同样笃定地用仙宫的法器困住曜灵，极快的速度间，毫不犹豫地动用了醒仙锤。
追来的流烨迟了一步，便眼睁睁看着那柄闪烁银辉、拳头大小的醒仙锤，直击曜灵的后颈处。
“等——”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因为太过震惊，而卡了壳。
前方被困在法器中的青年，正慢条斯理地，一件一件收起那些法器。
被醒仙锤击中，青年那双墨黑的眼毫无变化，依旧明亮有神。
“清月仙子，只吾所见，偷取仙宫法器，犯下缠身罪业。即刻押回仙宫，待吾再回仙宫之际，彻底清算。”
“流烨仙君，听见了吗？”
青年的声音平静而淡漠。
流烨虽然震惊，却还是下意识地应道：“是……”
面前的清月浑身发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师尊，我只是拿了你宫里的法器……”
“那是吾的。”
曜灵平静看着她：“与你有何关系？”
清月还是无法相信，喃喃道：“我是你的徒弟……唯一的徒弟，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只是吾的徒弟。”
“吾的法器，并未赠予你，便不是你的。”
曜灵平静地看她开始撕扯头发疯癫，听着她一声声歇斯底里地质问——
“师尊你早就恢复记忆了是吗？”
“哈哈哈哈哈难道你也爱上那个凡女了？她有什么好的？！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们都爱她，流烨也是！”
“可明明你们都是爱我的！”
“师尊你明明也喜欢我！我能感觉到！你是喜欢我的，否则怎么会突然历情劫？”
“吾不曾喜欢你。”一直没有言语的曜灵，伴着一句浅浅的叹息声。
当初他历情劫的缘由，的确是因清月而起，却并非出于爱慕之情。
新收的徒弟对他太过热情，整整数百年依旧如此，让他对这种“喜欢”产生了一些困惑。
加上他的修为已困于瓶颈数千年，情劫是他唯一没有历过的劫数，这种种因由之下，才出现下凡历这场情劫的结果。
听曜灵说出历情劫的真正原因时，清月都快疯了。
“不可能！不可能！”
“师尊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师尊明明就是因为我才历的情劫！”
曜灵不愿再多说，示意流烨将清月押回仙宫。
流烨不可能违抗他的命令，将清月打晕过去，眼神复杂道：“仙尊既已恢复记忆，不随我等一同回仙宫吗？”
“吾的情劫还未结束。”曜灵哂然一笑，“要回哪里去？”
流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青年眼神微微波动了下，却什么也没有说，押着清月回了仙宫。
*
上元节那夜之后，除了流烨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失踪，苏府安静如常。
盛璟忙于政务之余，只要有休沐的时间，便会去寻苏阮。有时会在府上陪她，有时也会接她出府游玩。
二人的婚期年前便定下，是在年后的第三月，经由钦天监测算的黄道吉日。
皇室对此桩婚事格外郑重。
实在是太子盛璟时年二十六，却一直不曾娶妻。礼部早些年按照皇帝的吩咐，将娶太子妃的一应事宜准备好，却迟迟没有等来太子妃。
如今太子殿下要娶太子妃，礼部自然是干劲十足，虽然时间紧迫，但一应事宜有条不紊，毫不仓促。
而自从那夜曜灵无声无息闯进房间一事发生后，苏阮便有意让白绒陪着自己一同睡。
不仅如此，她还有意无意地避开曜灵，即便白日里偶然撞见，也会立即低着眼睫，侧身离开。
不再像以前那样逐渐的冷淡，而是彻底不愿，也不想再见他。
她做的这样明显。
逼得曜灵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无人知晓的夜里，隔着那层轻纱帷幔，去偷偷见她，消解那样折磨人的思念与痛苦。
虽然看不见她，却能离她那样近。
与太子的婚期将近，苏府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喜气的氛围。
因为苏阮不见他，所以曜灵只能一日又一日，躲在暗处里，悄悄看她的一颦一笑，看她因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嫁娘而开心。
思念与痛苦与日俱增，无数疯狂的念头在心里像野草那样生长蔓延。
大婚的前一夜，整座苏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之时，许久未曾出现的流烨，突然出现在了苏阮的房里。
“小姐，你随我走罢。”
青年忍不住向她祈求。
彼时的苏阮正在挑拣那一盒盒打开的奇珍异宝，听到他的声音时，微微一怔，循声回首，倏而一笑：“流烨，你又回来了？”
流烨嗯了一声。
他继续祈求：“小姐，我带你走，好不好？”
苏阮有些不解，又觉得好笑：“我为何要同你走？”
“太子能予你的，我都能予你。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流烨顿了顿，将自己珍藏的所有宝物凭空取出，“我其实是仙宫的仙君，小姐若愿与我缔结神婚契，便能与我共享无尽寿命。”
“仙君啊……”小狐狸犹豫了一下，在流烨迸发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那仙尊……是不是更厉害？寿命更长久呢？”
流烨敢赌这一回，便是知晓苏阮不知道曜灵的真正身份，他喉咙干涩地震颤道：“小姐……知道？”
小狐狸高兴地都想要晃晃尾巴，她得意道：“龙神庙里听到的。”
流烨：“……”
他咽了咽口水，不知想到了什么，打算最后再挣扎一下：“小姐，其实曜灵他，他是因为情劫影响，才会对你好，喜欢你，爱你，想与你在一起的。”
小狐狸听到这句与原文相似的话，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原文里，大婚那日，原主被曜灵抛弃后，默默守在她身边的流烨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仙尊重返仙宫，痛苦到将一切恶意都发泄到虚弱的原主身上。
言语极尽恶毒，彻底打消了原主挣扎着想去寻夫的念头。
其中那些曜灵仙尊与清月仙子诸多般配，哪里配得上她这只低微半妖肖想之语自不必说。
彻底击溃原主念头的是那几句：“你以为曜灵为何会对你好？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爱你吗？全部都是因为这该死的情劫影响！你这样的半妖，不过是幸运地成了仙尊下凡渡情劫的对象而已！”
“若非如此，你这卑微若草芥的一生，怎可遇见仙尊？还妄图得到他的垂怜？”
就是这些话，直接造成了原主很快郁郁而终的原因。
如今，倒是让她也听到了一些相似的话。
苏阮微微一笑。
“流烨，我不会随你走。无论是你，还是曜灵，理应有仙子来相配。璟哥哥很好，我很欢喜。”
流烨求她：“小姐，我不要仙子……”
“可我不想要你啊。”
苏阮后退一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我知道，最初你跟在我身边，是满心不情愿的。你看不上我，看不起阿绒……”
她每说一句，流烨的脸便惨白一分。
“我虽不知你跟着我是何原因，但你这样的人，我以前不愿要，现在不愿要，以后也不愿要。”
“你明白了吗？”
*
翌日，苏阮还是顺顺利利地从苏府出嫁了。
翟衣花钗，盛妆之后的模样，眼波流转间，美得绝艳，却又显端庄，好似一朵完全成熟，彻底盛放的牡丹。
芬芳扑鼻，美艳惊人。
曜灵站在暗处，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出嫁，周围人满脸笑容地说着吉祥话，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喜乐由远及近地相迎，那双积攒压抑，墨黑色的眼，缓缓变成了被痛苦与爱欲填满的冰蓝色。
过往的漠然消失，全部都是发自内心的思念与渴望。
他凝着一路出府的盛妆少女，任由渴望与爱欲疯长，冰凉的薄唇轻声道：“吾爱她，你也爱她。”
“我们这样爱她。”
“不如将她抢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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