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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下山之三

作品:下山 作者:君子在野 分类:武侠仙侠 字数:70万 更新时间:2022-12-14 09:17

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程度,离他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谢离在梦里攥紧了拳,是哪一段,是哪一天?

转眼眼前白雾散尽,是一座歌舞升平的繁华闹市,城中有湖,湖上画舫往来,游人如织,是在扬州。

烟花三月的好日子,他来到城郊的河边,牵着马站在没及小腿的清澈河水里,认认真真濯洗刀口和身上的血迹,任马蹄踏碎了一河灿金色的阳光,末了脱下衣裳,坦露熟麦色的胸膛,把衣物往清水里一遍遍漂洗,红水顺流而下,颜色从深到浅,又由浅变深——他隐忍地皱着眉,俯身从腿腹的肉里拔出一把淬了毒的短刀,咕嘟一声掷入河心,若无其事的将淌血的腿放入河里。

春日乍暖还寒,河水冰凉刺骨,荇藻痒酥酥的蹭着他的肌肤,疼痛让后背出了一点汗,也可能是被晒的,浑身浮荡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仿佛经年累月的杀人、被人杀,那血浸透了皮肉肌理,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刚刚了结一桩江湖恩怨,扬州徐氏作为天邪令的下属,近年蠢蠢欲动,公然违抗教主令,有不轨之心。他奉命夜袭徐氏祖宅,取了徐氏家主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借了邪祟的势力换来了富贵荣华,就得听邪祟的招呼,谁容许他们暗度陈仓?

太阳升得高了,他走进一家酒馆,听见一桌客人议论纷纷。

“可知徐家惹了什么是非?一夜之间上下百口无一生还,老幼妇孺皆不放过,连年近耄耋的家丁和奴仆都惨遭毒手,一摞摞尸首码放在大门口,惨呐——”

“小孩子一个个被摘去心肝,身旁涂有一行血书:沧海君取尔狗命——”

“这等残暴手腕,自从魔教覆灭后可再没听说过,难道……难道……”

“嘘,武林中的恩恩怨怨,谁又知道内情?千万别乱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他听得心头火起,抓起乌月刀转身就走,出门便放了信号:聂琪你给我滚出来!

当夜是一个乌云遮月的大风天气,红衣男子如约而至,黑发飞扬,衣翻红浪,独立檐头,扬起一双桃花眼:“离哥哥找我,有何吩咐?”

“你为何跟着我,为何我前脚走,你就屠了徐氏全家,你自己做这心黑手狠的缺德事,为何要借我的名号——”他厉声质问,“聂琪,我们只是江湖帮派,不是恶鬼屠夫!”

“缺德?”男子的狂浪大笑刺破昏暗天宇,正逢一道银亮闪电劈开夜空,白冷冷的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在电闪雷鸣里吐出真言,阴冷的目光不带一丝愧色,“沧海君啊,你有何‘德’可言?”

他忽生惧意,步步后退,聂琪步步紧逼,眼眸眯成蛇似的一线:“你忘了,你忘了我们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忘了你手里葬送过多少人命,你坐上左掌教这把交椅,翻一翻手腕,武林就要震上三震——没人提醒你当年旧事,你就把自己当活菩萨了吗?别忘了,当年若不是有人替你做了屠夫,你以为你能有今日的宝相庄严?”

“离哥哥,我们是歃血结拜的兄弟,我们是一样的人,满手都是业债,这辈子也洗不脱了……”

乌月刀猛然出鞘,淡青寒芒一闪,冲红衣男子的喉咙猛劈过去!

聂琪凌空后退数十尺,衿带四散,旋身回眸,长发倏然一甩,攀上更高檐角,嘻嘻阴笑:“我派人跟着你,是怕你像当年一样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闭嘴!”他收刀回鞘,心头躁动,“那年你我皆是黄口小儿,根本不懂善恶是非,我们没得选!”

大雨忽然倾盆而下,仿佛天破了个窟窿,豆大的雨点砸得身上生疼,聂琪怨愤的望了望落雨的天,转头含嗔带怒地睨了他一眼:“真生气了?要早知道你今日心情差,我就不来了,免得给你当出气筒。”

他那一袭红衣在暴雨里如牡丹泣露,甩了甩滴水的发,转头就走,他的背影与他的性情截然不同,形单影只,走在滂沱的雨帘里,看起来既柔弱又纤细。

黑衣男子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劲瘦的手腕,“我看你不放心是假,跟踪我是真,你真以为你往我身边安插眼线,我都不知道吗?连我常去的酒肆,店老板都是你的爪牙——聂琪,你纵容欧阳啸日行凶,打压青木、逆水、幽土三堂,每日到我这里告状的不计其数!为了不与你起冲突,为了五行分堂能和睦相处,我能忍则忍,能避就避,能少回来就少回来……不是因为我怕你,是因为天邪令返回中原不久,令中人心不稳,一切尚需休养生息,你我若此时决裂,渔翁得利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聂琪脚步骤停,半回过头,丢来一把阴冷眼刀,“你以为你每天装作闲云野鹤,学着师父一样万事不管,就逃得过吗?”

他的嘴角往上牵动,笑容玄妙,“咱们这样多少年了?我做什么你看不惯,你做什么我看不惯,互相提防算计,别说是你,连我都累。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两个中间,总要有一成一败……离哥哥,我知道你让着我,可这事不是小时候争一招半式的输赢,哪怕你不想争,底下的人还得依傍你混一个前程呢。”

天邪令被称为异端魔教,内部鱼龙混杂,是有那么一群心术不正的人围在聂琪身旁,他知道聂琪在怕什么,他俩性格截然相反,有朝一日他坐上教主之位,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他仿佛听见那些别有用心的争执和阴暗的嘁嘁喳喳响在耳畔,如跗骨的蛆,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觉周遭一阵冷似一阵,他想醒,可梦魇太深太重,违背主人意志,没完没了的让他沉溺下去。

聂琪那张漂亮至极的面孔露出狰狞神色:“既然你都知道了,索性咱们说开了,你也别口口声声说咱们是兄弟,我听着犯恶心,我恨死了你,要不是你,师父最喜欢的应该是我——”

他渐有怒容:“聂琪!”

红衣男子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口吻愈发尖酸刻薄:“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让他们一个个都围着你转,因为你武功高?因为你每日带头瞎闹?我执掌圣金堂与业火堂,一年之内势力扩大了多少?可只要你在,不论我做了多少,根本就没人看见!”

他一字一顿道,“离哥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这天邪令,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不好受一天,我不好受,就让底下的人都不好受……”

铮的一声阴戾刀响,这次,乌月刀结结实实格住了他的颈项,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刀锋一晃便断去一缕漆黑的发,他的手背暴起蚯蚓般的青筋,喉咙里滚出一串响如闷雷的咆哮:“师父把天邪令交给我们,让你这么糟蹋,聂琪,你气量狭窄,阴狠善妒,搅得令中上下一团乌烟瘴气,你对得起谁!你自己说,你对得起谁!”

一丝恐惧从聂琪眼里猝然闪过,又被他压制回去,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这位师兄的恻隐之心,垂落了一双长眉,眼波向下,既凉薄又委屈,朝那刀锋一扫,“你真要杀我?横竖我是打不过你的……离哥哥,你忘了师父走前是怎样嘱咐你的吗?今日情景若让师父看在眼里,你知道他老人家该多伤心吗?”

“离哥哥,我任性不懂事,时常惹你生气,你平生最敬师父,就算为他老人家的耳根清净,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他哑口无言。

聂琪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他看见梦中的自己忽然沉默,力气稍一松懈,聂琪已将他的刀推开一寸,轻巧地从锐利的刃芒中逃了出来,抬起那双姣好的眼睛,摇着他的手,孩子似的撒娇:“你让让我,你也知道,咱们脾气天生不对付,你是自由自在的人,留在天邪令是束缚了你,你若不在,我也不用费那些心机,那些兄弟朋友也不至枉死……”

他闭上眼睛,不忍心听下去……

是了,那是师父临走前唯一的嘱托:为师膝下无儿无女,一向把你们当做亲生骨肉,你们师兄弟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要取长补短,互相忍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守住天邪令——若真到了水火不容的一天,离儿,你是兄长,你素来性情宽厚,你让一让他,为师操劳了半辈子,别再让我为你们劳心。

那时他们还没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明俊飞扬的少年郎,结了金兰,跪在师父面前盟誓,誓言随三柱青烟上达云天,说两肋插刀,说生死与共。虽偶有分歧,互相还有个分寸。

长恨人心不如水,光阴容易把人抛,当年他们被武林各派联手诛杀时从未萌生一分退意,却倒在了那冷铁铸造的令主位下,那高位哪里是寒铁?分明是烧红的火炭,教别有用心的人日日熬煎,转念之间,就已失却了本真的模样。

他从肺腑里发出一声悠长叹息,望着对面的人:“你保证?保证对师父师娘好,保证担起天邪令的担子,保证绝不苛责昔日朋友兄弟?”

“我保证——”他拉长尾音,嗓音粘腻,桃花眼里透出孩子气的孱弱和甜蜜,“我发誓——”

他的衣角在狂风里猎猎飞扬,乌沉沉的眼里翻涌浊浪:“记住你说的话,若有一字违背,天涯海角,我必回来取你的命。”

乌月刀重重垂落,刀尖难以察觉的颤抖:“我走。”

一声惊雷将天地劈开,白亮白亮的夜,瓢泼似的雨,鲜红的鬼影立在他面前,像一个湿漉漉的血印子。

他在师父面前立过重誓,乌月刀不杀朋友兄弟,不杀骨肉至亲,“我一生所求,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安喜乐,咱们一家人圆圆满满。”

“我愿做你们手中的刀,护天邪令发展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沧海君。

自己立过的誓,自己拿命去还,舍不得,可男儿两肩挑信义,却也不后悔。他喝了一场世间最苦的酒,在放旷不羁的大笑里藏着最深的伤,一转身踏入了万丈红尘,走了一条人间最远的路。

聂琪的话犹在耳畔:只要你活着,他们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就按捺不下,天邪令的阴诡算计便不能停歇,我会对他们宣布你死了……至于教中一切,有我撑着,你大可放心。

天下之大,能去哪儿?

他天生是不羁的人,怎么肯守着一亩三分地终老?风流狂狷,爱玩爱闹,爱打抱不平,邀落花,赏明月,举杯酬知己,温柔又俏皮的眼睛常带三分醉意,转眼知交一座城。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只说是一红尘浪荡子,直到声名鹊起,簇拥者越来越多,对于他身份的揣测在酒肆茶馆的闲话里滋长发酵,他才乱了阵脚,慌不择路的跑。

领袖怎能在绝境中沉沦?依旧是我行我素,不求名也不求利,背后是君子一诺,重达千金。

到过阳关,去过大漠,看过残阳如血坠了山河,在浩浩烈风里喝过一壶混了血与沙的浊酒,牵马立在蓝雾缭绕的山巅,饮马高歌,山崖长啸,醉笑三万场,转过身去,又是孑然一身。

隐约记得也曾有过一个姑娘,在月上柳梢的夏夜为他铮铮拨过琵琶,送了他一只贴身的玉镯,说愿意陪他四海为家,他纵声大笑,一把将她拉上马,不料出城不远便碰上天邪令的杀手,一场混战,扬沙蔽日,血流成河。那姑娘害了怕,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他调转马头,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城门口的大树下,退还了信物,用染血的手摸了摸她秀美的发,轻佻的吹了一声口哨,说“姑娘留步,在下去也”——从此再没回过头。

他再不在同一座城逗留超过七日,再美的女人也只看一眼,越来越沉默寡言,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走了太多的路,换了太多的身份,告别了一波又一波的朋友与过客,别离太多,慢慢绝了与人深交的心,满腔心事诉诸一杯烈酒。

他牵着马在西域街市慢慢溜达,突然看见对面一队人马奔驰而来,马蹄踏起冲天烟尘,领头的是易临风,那从来都目中无人的轻狂书生,寻他寻遍了天涯海角,目眦尽裂,衣衫褴褛,满眼仓皇,疲累到了极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陈年旧伤被撕开痂皮,他的心在一瞬间痛如刀绞,可他只是戴着一副可笑的面具,背着一只破竹筐,夹在四散惊逃的人群里,与他错身而过。

他终究放不下心,在暗处跟了易临风很久,一直护送他进了峨眉境内,看着他刀伤恶化,高烧不退,嘴唇暴起焦皮,血丝一缕一缕爬进眼底,在山脚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他躲在树丛深处,险些忍不住要露面,却见迎面走来一群粉衣姑娘,长裙长剑,飘若云霞,叽叽喳喳围着那书生议论了一阵子,把昏迷的易临风带上了山。

后来过了很久,听说峨眉新任的掌门,那“小甄宓”江如月退了王侯公子的婚帖,出入江湖一身白衣,头上戴孝。

人生有欣有所遇,有终求不得。

他骑在马上,背对夕阳,摸出酒葫芦,仰头狠狠啜饮一口边塞割喉的大风,继续漫无目的往人间游荡。

都说豪杰潇洒是头顶天脚踩着地,可抛开那些浓如火焰的画面,沿着来时的路回望,一路尽是坎坷悲凉,大概有一种人,活着就是错——

作者有话要说